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這已經是金世遺生命期限的最後一天了。珠穆朗瑪峰就在面前,看來並不遠了。可是珠穆朗瑪峰高聳入雲,即算攀上了珠峰,還得多少時日才能到達峰頂?而今只有短短的一天期限,金世遺想征服珠峰的願望看來是絕望了。

  但他此際只有一個念頭,要到達珠峰,要創造人類的奇跡!不管是否絕望,他仍是鼓勇前行。

  越到後來,艱難越甚,金世遺張大了嘴拚命地吸氣,仍然感到胸脯閉塞,喘不過氣來,猛烈的西北風衝擊著北峰和主峰的岩壁,帶著暴雨一樣的冰碴和雪粒,嘶嘯著,翻滾著,形成一股強烈的旋風,金世遺走不動了!在地上幾乎是一寸一寸的爬行。

  手觸著珠穆朗瑪峰的岩石了,金世遺的手足早已麻木了,這時卻突感到一股清冷之氣,精神陡的振作起來,終於觸到珠穆朗瑪峰的岩石了!好像回光反照的病人,受到了強心劑的刺激,金世遺又拚命的向上攀登。

  突然間,眼前金星閃爍。頭昏腦脹,除了一團團的幻影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最後的時刻到了,金世遺的氣力已是完全消失,走火入魔的跡象也開始出現了!

  幻影漸漸擴大,有李沁梅的影子,有冰川天女的影子,有他師父毒龍尊者的影子。這些影子都在注視他,耳邊好像聽得人說道:「呀,這可憐的孩子!」

  這是誰說的呢?金世遺掙扎叫道:「我不要人可憐!」

  但已是力不從心,雙手一松,登時跌倒珠峰腳下,他沒有征服珠峰,卻給珠峰征服了!

  迷茫中,金世遺忽然感到人世的可戀,他從心底裡叫喊出來道:「我還要活!」

  一股狂風打來,狂風挾著冰碴和雪粒,撒在他的面上,撒在他的身上,漸漸的將他掩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世遺好像在沉睡中突然被人驚醒,僵硬的身體上又竟好似有了知覺,覺得疼痛了,眼前又是一團團的幻影,又好似喜馬拉雅山上的層雲一層層的向自己壓下來,金世遺想叫,叫不出聲,依稀聽得一個人在耳邊說道:「呀,這可憐的孩子!」

  這的確是人類說話的聲音。「咦,我並沒有死?這也不是夢?」

  金世遺想道。但眼睛還是睜不開來,諸般魔相,諸般幻影都漸漸消散了。驟然間,金世遺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從身體流過,衝擊自己各處大穴,骨節好像被利刀支解似的,疼痛之中,卻又有一種輕鬆之感。再過一會,疼痛的感覺也漸漸減弱了,但覺那股巨大的暖流,在體內流轉,竟似化成了一團火焰,在體內燃燒起來,金世遺但覺內外焦渴之極,想張口吶喊,卻喊不出聲;想張開眼睛,眼皮上卻似壓著千斤重物。忽然間,一股清涼之氣,直透心田,有如飲了玉液瓊漿,將體中的煩躁火熱之氣消除得乾乾淨淨,那股暖流仍然在體內流轉,有說不出的舒服。

  金世遺慢慢恢復了知覺,慢慢睜開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漸漸看清楚了面容的輪廓,金世遺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惜氣力毫無。想掙扎也動彈不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金世遺不願向他求救、想躲避他的唐曉瀾!

  唐曉瀾一來為了尋覓金世遺,二來為了與提摩達多打賭攀山,越上越高,他從另一條路登山,繞過了冰塔群,直抵珠穆朗瑪峰的腳下。饒是他的內功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饒是他長住天山,能夠適應高山的環境,這時也感到呼吸困難,只能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了。就在他開始攀登珠峰的時候,發現了還沒有被積雪完全掩蓋的金世遺。唐曉瀾這一喜非同小可,挖開積雪,摸一摸金世遺的心頭,還有些微氣息,幸虧他來得及時,將金世遺從死亡的邊緣上拉了回來!

  金世遺張開眼睛,但見唐曉瀾頭上白氣騰騰,汗水從額角上不停的淌下,知道他正在用深湛的內功替自己沖關解穴,消除那「走火入魔」的邪毒,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慚愧,他一生不願向人乞憐,不願受人恩惠,然而這一次卻不由得他不接受了。他還不知道,唐曉瀾為了救他,為了使他能儘快的恢復,除了耗費精力,用內功給他療治之外,還把身上僅存的五粒碧靈丹全都給他服下了。

  唐曉瀾見金世遺張開了眼睛,微微笑道:「好孩子,你終於醒了!」

  金世遺喉頭咕咕作響,這時他本來可以說話了,但卻說不出話來,兩顆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流出。唐曉瀾道:「咦,你還是感到痛苦嗎?咬著牙關再忍一會兒。」

  他不知道金世遺心中的千般感觸,只當自己功力未到,急忙凝神運氣,將真力傳入金世遺體內。過了一會,金世遺但覺氣機暢通,雖然體力尚未恢復,但已知道經此一來,自己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內功上也大有裨益。

  正在唐曉瀾全力施為之際,雪地上忽然傳來了極輕的腳步聲音。

  要不是唐曉瀾這樣一位武學大宗師,這樣輕微的聲音,定然當作是浮冰的碎響,唐曉瀾中一凜,想道:「難道是瑛妹來了?」

  忽聽得金世遺叫道:「敵人!」

  他仰臥地上,已看到唐曉瀾背後的冰壁現出了提摩達多的影子。話猶未了,提摩達多突然從冰壁躍下,呼的一掌拍到唐曉瀾的肩頭。

  幸而有金世遺提醒,唐曉瀾身手何等快捷,左手抱起金世遺,右手反掌一揮,雙掌相交,只聽得「蓬」的一聲,唐曉瀾蹌蹌踉踉後退幾步,幾乎滑倒。本來唐曉瀾的功力比提摩達多要高出許多,但因他耗了不少精力救治金世遺,加以只是用一掌之力,故此剛剛和提摩達多打成平手。

  唐曉瀾轉過頭來,提摩達多的獰笑剛剛收斂。唐曉瀾喝道:「豈有此理,彼此賭賽攀山,你怎的暗中偷襲!」

  提摩達多的獰笑變為歡笑,作出了一個親熱的姿態,拍拍自己的肩頭,向上面一指,叫道:「哈呷,哈吵,高,高!幹,幹!」

  意思是招呼唐曉瀾快去爬山,唐曉瀾聽不懂他的話,看他的手勢,聽他的語調,亦已明白,這提摩達多敢情是偷襲不成,故意作狀招呼的。只見提摩達多一面胡叫,一面爬山,轉眼之間,已爬上了十多丈了。

  唐曉瀾霍然一驚,心道:「且不管他是惡意偷襲還是好意招呼,我總不能讓他先我登上珠峰。」

  低頭一看金世遺,見金世遺面色也漸轉紅潤,看此情形,金世遺已是脫了危險,體力和武功的恢復也是旦夕間事了。唐曉瀾將金世遺輕輕放下,同時也等於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微笑說道:「馮琳和她的女兒也上來了,你在這裡等候她們,或者在你體力恢復之後,逕自下山,到方今明家中去等候她們。」

  金世遺黯然不語,限中又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

  唐曉瀾忽然起了異樣的感覺,心中想道:「咦,這少年人怎的如此奇怪,將他救醒了,他道謝也不說一聲。」

  唐曉瀾並不是希罕他的道謝,只是覺得此事大出情理之常,隨想道:「是了,想是他得以重生,感極而泣,神智尚未清明哩。」

  他哪知金世遺此刻正是心事如潮。是仍舊像以前一樣,獨往獨來,寂寞終老?還是回到人群之中,獲得友誼的溫暖?此事正在金世遺的心頭委決不下。

  唐曉瀾抬頭一看,但見提摩達多又已攀上了十多丈,心中一急,無暇再推敲揣測金世遺的心事,丟下半袋乾糧,便去追趕。走了幾步,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回過頭來,掏出了馮琳交給他的那本書,笑道:「我幾乎忘記了,這是你師父的遺書。」

  輕輕一擲,將毒龍尊者在蛇島所寫的那本日記,擲在金世遺的身旁。但聽得金世遺微微歎息,歎息中反顯現得無限詫異,無限淒涼!

  唐曉瀾已在峭壁上攀登了幾丈高,回頭下望,只見金世遺已坐在地上,翻閱那本日記。唐曉瀾見提摩達多的背影越上越高,他雖然覺得金世遺的神態有異,終於還是拋下了金世遺,緊跟著提摩達多的足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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