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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狂風已止,陽光被冰川反射,泛出千百道霞輝麗彩,金世遺一片茫然,沿著冰岩走去,走不多久、又見一朵梅花標誌,敢情那是用利劍在冰壁上刻劃出來的,冰層透明,花瓣在冰層中映得玲瓏浮凸,真比開在枝頭的梅花更要妖豔。金世遺身軀顫抖,倚著冰壁,幾乎邁不動腳步。

  這梅花正是李沁梅的標誌,因她的名字中有一個「梅」字。金世遺以前和她同路,從四川峨嵋山走下,一路直到藏邊,沿途就曾見她留下不少梅花記號。

  這剎那間,金世遺但覺被凍得麻木了的身體忽然如有暖流通過,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如此掛念他的人,不辭冒雪沖寒,到此亙古無人的冰峰,追蹤覓跡!但想到自己死期將至,又怎忍和她再見最後一面,令她傷心。

  金世遺正自躊躇難決,忽聽得冰塔群中隱隱有廝殺之聲,金世遺突然血脈賁張,提了口氣,飛奔過去,穿入「塔」群,遠遠就見冰壁上映出李沁梅的影子,無數大大上小的冰塔,就像千百面明鏡,層層反射,走到塔群的中央,日之所至,所見的都是李沁梅的影子。另外還有兩個怪人的影子,圍著李沁梅手舞足蹈的,在千百面冰壁上反射出來,令人眼花繚亂。

  金世遺定一定神,靠著耳朵的感覺,辨別聲音的來路,在「冰塔群」中穿來插去,眼前忽然開朗,但見在幾座冰塔圍拱之中,有一個小湖,小湖之濱,李沁梅正在和那兩個怪人廝殺。

  那兩個怪人都是雙足已折,以手支地,頻頻換掌,圍著李沁梅陀螺般的旋轉,交替發掌。這兩個人正是東祜曼與阿斯羅。他們那日與冰川天女比賽輕功,從冰峰上跌下來,幸而冰川天女相救,得以不死。所受的輕傷,養了一兩日亦已無事。他們聞知師父提摩達多登山,便趕上來,不想在此處遇見李沁梅。他們一來缺了乾糧。二來亦感氣力枯竭,見到李沁梅,忽地起了壞心,想把李沁梅劫走,從南面下山,偷回故國。說是劫到中國的美人,也好在歐洲炫耀。在當時歐洲的風氣,「騎士」遠征,搶劫女人作為勝利品,那是司空見慣之事。何況東祜曼與阿斯羅此次來華,一再挫敗,連雙腿都被唐曉瀾打得幾乎斷折,一腔怒氣,無處發洩,劫一個中國美人回去,正好洩憤。

  李沁梅此時也是氣衰力竭,但她的劍法是天山劍法的另一支,白髮魔女這一派的嫡傳,奇詭變幻,天下無雙,東祜曼與阿斯羅的陰陽掌力,雖然厲害,卻也只能將她困住,近不了身。

  高山缺氧,在此打鬥,比在平地上吃力百倍,不消半個時辰,三個人都是頭昏目眩,氣盡力竭,只是本能的發招相抗了。金世遺自是行家,一見李沁梅的劍尖東指西劃,毫無勁風,立知不妙,提起鐵拐,正待相助,李沁梅從冰壁的反映中,已看見金世遺的影子,端的似大漠中絕望的旅人,驀然天降甘霖,狂喜而致昏迷。只聽得她尖叫一聲,長劍一拋,踉踉蹌蹌的迎著金世遺奔跑,跑得十來步,便暈倒地上。

  東祜曼與阿斯羅兀自在地上打轉,他們亦已神智昏迷,金世遺一到湖濱,他們竟似視而不見。金世遺哪有心思去理他們,慌忙搶上前去將李沁梅一把抱起,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香喘吁吁,星眸半閉,金世遺情不自禁的撥開她面上的亂髮,輕輕的彈了一下她的眉尖,低聲喚道:「梅妹妹,你睜開眼睛看看。」

  李沁梅嘴角掛著淒涼的微笑,眼睛慢慢張開,喘氣說道:「世遺哥哥,我知道你會來的。」

  金世遺道:「你調勻呼吸,我助你運功。」

  李沁梅在他懷中微微顫動,忽地掏出一個銀瓶,道:「你快服下!」

  金世遺正自莫明所以,忽見李沁梅又慢慢閉了眼睛,面色非常寧靜,嘴角的笑容漸漸收縮。好像一朵蓓蕾,金世遺吃了一驚,但覺她手腳漸漸僵硬。

  金世遺替她按摩了一會,毫無效果,除了些微氣息之外,便和死去一般。金世遺仔細察視,知她並沒傷,但氣力消耗過甚,卻是難以恢復。若在平地,喝兩碗參湯,睡一個大覺,自然無事。但這裡是高聳入雲的雪峰,呼吸尚且困難。食物亦極難找,哪有什麼靈藥可以助她恢復元神。

  金世遺心痛如割,垂淚說道:「呀,都是我累了你。」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大動真情。可惜他充滿感情的言語,李沁梅卻一點也聽不見。

  金世遺垂下了頭,茫然無措,忽然眼光碰到了地上的銀瓶,金世遺心頭一跳,將銀瓶抓了起來,只見瓶中有三粒碧綠色的丸丹,正是用天山雪蓮配製的碧靈丹,以前唐經天曾要把這三粒靈丹連同銀瓶送給金世遺,被金世遺拒絕了的。如今金世遺只有三天的性命了,卻又在李沁梅的身邊發現這個銀瓶。

  如果金世遺現在吞下這三粒靈丹,他的性命最少又可以延長三十六天,但金世遺哪會如此去想,這時他捧起銀瓶,就像捧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心中想道:「天山雪蓮可解諸般邪毒,而且能助長元氣,功力比起千年老參,有過之而無不及,呀,靈藥就在身邊,我剛才怎麼視而不見?」

  金世遺急急打開銀瓶,將三粒碧靈丹傾倒手心,撬開李沁梅的牙關,將三粒靈丹送進她的口中,將她的身子搖了兩搖,又給她推血過宮,忙了一陣,但覺她氣息漸漸轉粗,但仍未蘇醒。

  金世遺一陣狂喜,隨即又是感到一片悲涼,自己只有不夠三天的性命了,難道還要留在她的身邊,讓她蘇醒之後,替自己送終?呀,呀,世界上只有她這樣關心自己,難道又忍心獨自離去,讓她孤零零的在這裡懷著癡心,等候一個永不會再回來的人?

  金世遺心亂如麻,悄悄的離開了李沁梅,在冰塔群中徘徊,抬頭一望,忽見那兩個怪人盤膝坐在地上,宛如石像。金世遺這才記起他們,走上去一探,氣息毫無,竟是死了。東祜曼與阿斯羅這兩個人,武功雖高,但論到內功的精純,卻不如李沁梅傳自天山的正宗內功,因而能夠支持的時間,比李沁梅更短。

  金世遺歎口氣道:「這是第四個在喜瑪拉雅山上送命的人。」

  想到不該讓李沁梅蘇醒之後看到死屍的慘狀,於是挖開地上的積雪,將這兩個怪人的屍體掩埋。忽然想道:「這兩個人死了還有我給他們掩埋,我死了又有誰來埋我。」

  金世遺回轉頭來,忽見李沁梅在地上動了兩下,眼皮也好似就要張開。這一瞬間,金世遺心悸不休,突然作了決定:「不,不,我不應讓她眼睜睜瞧我死去!我一生冷酷對待世人,我也不配接受她的愛意。」

  心意雖決,腳步還是捨不得離開。只見李沁梅在地上轉了個身,手腳慢慢舒展。金世遺咬了咬牙,忽然跳上前去,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丟下吃剩的半邊雪雞,鼓起全身氣力,跑出了「冰塔群」,再也不敢回頭。

  背後傳來微弱的呼聲,那是李沁梅的聲音,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得出來,她是在叫:「世遺哥哥,世遺哥哥!」

  金世遺感到無限欣悅:李沁梅畢竟蘇醒了;又感到無限辛酸,世界上竟有一個這麼關心自己的人,然而自己竟不能和她訣別;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好像神話中的巨人逃避自己的影子追逐一樣,頭也不回,逃出了冰塔群。

  太陽早已落山去了,一鉤新月在珠穆朗瑪峰上瀉下幽冷的清光,群峰雪蓋,喜瑪拉雅山的夜晚,沉浸在雪光月景之中,周圍數裡的景物,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翡翠般的冰川,寶石般的冰塔,構成了絕妙的圖畫,奇麗無儔!那是天公的大手筆,幻出了這人世間的神仙境界!然而這神仙的境界,卻又是何其淒寂,何其清冷!金世遺除了靜聽自己的呼吸之外,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東西,金世遺只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然而金世遺還是鼓勇前行。他抖一抖身上的冰雪,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抖落了一切對於人世的依戀和記憶,將下面的世界連同李沁梅在內都拋在後面。

  迎面是一道縱直的冰裂縫,阻著去路,裂縫深陷而狹窄,就像一條豎著的「冰胡同」。金世遺找不到出路,只好鑽入了「冰胡同」。「胡同」幽深暗黝,雖有上面透下來的冰雪寒光,眼前道路已看不清楚了。金世遺但覺筋疲力竭,四肢麻木,只好在「冰胡同」中盤膝靜坐,默運玄功。雖還可以勉強運功,但已不能像平時一樣吐納呼吸。坐了許久,真氣兀是不能透過十二重關。金世遺在半睡半醒之中,渡過了二個漫長的夜晚。

  第二日,陽光透下了冰胡同,金世遺精力稍稍恢復,又向前行,行了許久,才到冰胡同的盡頭,又得向上面爬了。這冰胡同雖然只有二十來丈高,但卻爬得非常吃力,寒風削體如刀,汗水仍是不停的從額角上淌下,金世遺接連幾次從中途跌落下來,好不容易爬到了胡同的頂端但見日頭已過中天,金世遺歎了口氣,他的生命期限,已經不夠兩天了!

  金世遺稍稍歇息了一會,吃完了最後一份乾糧,腹中還覺空虛,走了一會,見一隻雪羊從身旁經過,金世遺急忙跑去追逐雪羊,哪知雪羊是最膽怯的動物,不追自可,一追它,它未曾見過人,只當是什麼兇惡的野獸,放開四蹄疾跑,金世遺哪追得及,這才發現,自己的輕功也已大不如前了。其實不是金世遺的武功減退,在這高山之上,氧氣缺乏,任是蓋世英雄,也要受生理的影響,哪能像平地一樣來去自如。

  好不容易打下兩頭黃嘴烏鴉,生了半天的火,把烏鴉烤熟,鴉肉粗糙,而且帶有一股腥味,但在金世遺已覺得是最美味的珍肴。再行了半天,眼前景色突變。

  這是凸出來的山坳地區,受的風力最大,狂風卷著積雪,吹得人難以前進,喜瑪拉雅山諸峰,都是終年雪蓋,只有這一處上面的山峰,因為經常被狂風吹刮,山峰北向,也即是正向著金世遺的這一面山坡,積雪被風吹得乾乾淨淨,露出褚色的岩石,與周圍景色大不調和,更增荒冷寂寞之感,令人驚然生懼!

  金世遺在狂風中匍匐前進,爬到天黑,才通過這凸出來的山坳地區,可憐金世遺的手足都已磨得傷損流血,就在山坡上生起野火,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身,獲得兩隻野免,果腹之後,又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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