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唐經天笑道:「陳天宇的武功本來不錯,這回你相信了吧?」俄馬登自恃一身武功,他心中以為金世遺必定是陳定基買來冒充兒子的,這樣被買來替死的人能有真實本領?所以想令金世遺當場出醜,哪知金世遺的武功比陳天宇高出何止一倍,幸而他這一撞未用全力,要不然俄馬登全身骨骼都要碎裂。金世遺瞪眼說道:「還敢說我冒充嗎?」俄馬登給他震住,不敢開口。那兩個白教喇嘛笑道:「大涅巴不必生枝節了,法王有令,咱們快帶了這個陳天宇走吧。」

  唐經天急忙上前說道:「天宇兄,你這一去多多保重,這是你的藥丸,你帶走吧。」掏出一個小小銀瓶,瓶中有三顆碧綠色的藥丸,那正是天山雪蓮所泡製的碧靈丹。依呂四娘所說,金世遺若服下這碧靈丹可延長他三十六天的壽命。本來一顆就夠,唐經天這時對金世遺頗有好感,索性將僅存的三顆都送了給他。

  用冰山雪蓮所泡製的碧靈丹,功能解毒療傷,固本培原,珍貴無比。當年崔雲子與蕭青峰惡鬥,崔雲子受了重傷,半身癱瘓,只服一顆,立刻復原,而今蕭青峰見唐經天將銀瓶中所有的碧靈丹,全都送給了金世遺,不覺駭然,心中想道:「看這金世遺並不像有病的樣子,武林中人視碧靈丹為至寶靈丹,得一粒已是罕世奇遇,唐經天將所有的靈丹都送了給他,這真是最厚重的禮物,縱有什麼仇恨,也該化解了。」

  忽見金世遺衣袖一拂,哈哈笑道:「唐經天,我不領你的情!」唐經天驟出不意,銀瓶給他拂得脫手飛起,惶然說道:「這是我領你的情。」將銀瓶接下,正想再說,金世遺冷笑道:「你不過想在冰川天女的面前博得個俠義的美名,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我死生有命,何需求你!」神色冷傲之極,竟不容唐經天再說,逕自隨那兩個白教喇嘛走了。

  唐經天送出門口,金世遺瞧也不瞧他一眼。唐經天回到客廳,搖頭說道:「真是個怪物!」陳定基問道:「此人是誰?」唐經天道:「此人是江湖上人稱毒手瘋丐的金世遺。」蕭青峰道:「他此次捨命求救宇兒,倒是一番俠義的行為呢,他與宇兒素不相識,何故如斯?」大家談論,百思莫解。卻不知金世遺為的不是陳天宇,而為唐經天。金世遺此人孤僻狂傲,遊戲風塵,所想所為,與流俗迎異。

  他知道了自己必須天山派的內功相助才能救命之後,想起自己一向與唐經天作對,怎肯向他低首下心,心中一橫,反而把生死置之度外,要在臨死之前,做一件有恩於唐經天的事情,讓他永遠欠自己的情份。他偷進宣慰使衙門,知道了唐經天與陳天宇的交情,又知道了唐經天正為陳天宇之事,傷神之極,毫無辦法,他找不到一件對唐經天直接有恩的事情,想道:「救他的朋友也是一樣,總之要讓他永遠欠我的情。」這其實還是出於好強爭勝,要壓倒唐經天的意思。唐經天哪能猜到金世遺這番曲曲折折的心意。唐經天想起金世遺還有六天性命,愀然不樂。但他冷傲如此,卻又實是無法可以救他。

  一盞茶後,外面守衛的人進來報導,土司的兵已走了十之七八,連那印度僧人也退了,但在衙門外面,還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看情形尚未放鬆監視,大家都猜不透俄馬登的用意,唐經天派蕭青峰出外打聽,黃昏時分,回來說道:「原來俄馬登是要應付另外一場戰事。你們聽過洛珠的名字嗎?」陳定基道:「他是沁布藩王的妻舅,聽說是沁布轄下幾宗(薩迦宗是其中之一)首屈一指的武士。」

  蕭青峰道:「洛珠聽說他的甥女死了,屍骸又給俄馬登搶去,便率兵前來替姐夫和甥女報仇。在俄馬登包圍咱們之時,他也正趕來包圍了土司的城堡,所以俄馬登要撤兵回去。俄馬登以為宣慰使衙門只有宇兒是最有本事的人,去了宇兒,就無人能抵抗他了,所以他又千方百計請法王出面,要把宇兒拿去。現下外邊的情況混亂之極,俄馬登已派人去求印度的喀林邦大公和尼泊爾的國王出兵,圖謀盡逐漢人,統一西藏,這風聲也已傳出來了,薩迦城中的漢人,都關起大門,不敢出街呢。看來西藏的混戰之局已成,若再引外兵進來,這局面不堪設想。洛珠的兵少,只怕在幾天之內,就要給俄馬登掃平,那時,料想俄馬登還會再來與咱們為難。」

  陳定基道:「我這個官做不做殊無所謂,但眼看西藏叛亂擴大,無法收拾,我何以上對朝廷,下對百姓?」

  唐經天沉吟半晌,道:「還是依咱們今早的商議,火速派人報與福康安知道。求他趕快出兵。」陳定基道:「派誰呢?」蕭青峰道:「我願效犬馬之勞。」唐經天看他一眼,卻不言語,心中想道:「以蕭青峰的武功,要突圍遠赴拉薩,只怕未必能夠。」他自己本來想去,但想起留守的責任更重,故此躊躇莫決。蕭青峰道:「唐大俠意下如何?」唐經天不便說他的本領不行,眼一轉,忽地想起一人,道:「你不是心急著要見天宇嗎?現在可以先見見他了。」

  陳天宇得唐經天傳授正宗的內功心法,已靜坐了一日一夜,這時正做完功課,但覺神朗氣清,心中鬱結之氣,也自然而然的散了。聽得父親呼喚,立刻出來,見著自己開蒙的業師,心中高興,神色更佳,蕭青峰道:「兩年不見,聽說你的武功大有長進了,可喜可賀呵。」陳天宇道:「那都是靠兩位師父和唐大俠的指點。聽說師父大婚,師母可有同來麼?」蕭青峰臨老作新郎,反而有些靦腆,道:「她還留在四川。」臉上浮出喜悅的笑容。陳天宇突然觸起心中傷痛,面色又沉暗了。

  唐經天緩緩說道:「芝娜這次手刃父仇,為薩迦藏民除去一個殘暴的土司,可佩之極。」陳天宇本已淚咽心酸,被唐經天一挑,撫胸低泣,叫道:「可是芝娜是永不會回來了。」陳定基從唐經天口中,已知道兒子苦戀沁布藩王女兒之事,見兒子傷痛,自是難過,但他以國事為重,見兒子如此,又不禁怫然不悅,厲聲斥道:「宇兒,你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陳天宇凜然一驚,道:「請父親教訓。」陳定基道:「如今西藏叛亂已成,你為一個女子顛顛倒倒,不慚愧麼?」陳天宇呆了一呆,只聽得唐經天又緩緩說道:「只可惜芝娜死不瞑目哪!」

  陳天宇心頭一震,顫聲問道:「怎麼死不瞑目?」唐經天道:「芝娜生前深心盼望漢藏一家,這心意你定然知道。」陳天宇道:「她以藩王女兒的身份,卻絕不因我是漢人而有半點歧視,深情厚意,我永世難忘。」唐經天道:「如今卻因她之死,俄馬登藉機煽動叛亂,挑撥藏人仇視漢人,她豈能瞑目?她屍骸被俄馬登搶去,迄今未能安葬,豈能瞑目?她所歡喜的人,如今眼見生前所不願見的叛亂發生,卻袖手旁觀,她豈能瞑目?」一連三個「豈能瞑目」,好像三個焦雷打在陳天宇的心上,陳天宇呆如木雞,良久良久,抬起眼睛,喃喃說道:「你叫我怎麼辦?」唐經天自言自語道:「我們想派人去向福康安請救兵,呀,可惜又請不到人去。」

  陳天宇急忙叫道:「你何不早說,為了父親,為了芝娜,這送信的差事我義不容辭。」唐經天道:「這信關係重大,你可要膽大心細呵!」陳天宇道:「即使赴湯蹈火,這封信我也定然送到。」唐經天大喜,須知陳天宇的武功現在已勝於師父,雖還比不上俄馬登請來的印度苦行僧等人,但輕功卻勝過了一流高手,縱打不過,也可逃脫。由他送信當然比蕭青峰好多。陳定基立刻寫了呈文,交給兒子,這時已是黃昏時分,陳天宇草草吃過晚飯,立刻動身,他換上了一身黑衣,身形所至,彷如一溜黑煙,霎忽即過,連闖俄馬登布下的十幾個哨崗,竟然無人發現。

  白教法王這回滿心高興,到薩迦主持開光大典,滿心以為就此可以在西藏重立根基,不料卻鬧出了這等意外之事,自己手下的「聖女」,竟殺了土司,又誤傷了班禪的代表,弄得不妥,只恐達賴班禪又要將白教再驅出西藏。而自己以「法王」的身階,亦因此而受到俄馬登的威脅,要助他將陳天宇捉來,尤其使得法王悶悶不樂。

  這時他正在喇嘛寺的大藏宮中負手徘徊,心情煩躁,想起經文所說「你應該捨己為人,大發宏願,普救眾生。」更覺不安,心道:「俄馬登這廝奸猾異常,陳定基卻是一個好官、我為什麼要替俄馬登陷害好人?我這樣做哪還能作一教之主?」但隨即又想到白教面臨驅逐的危險,權衡利害,明知俄馬登包藏禍心,威脅自己,卻又不能不順他之請。呀,在利害的關頭上,除了大聖大賢,又有誰不為自己打算?以白教法王這樣有道的喇嘛高僧,如今也自彷徨無計,一忽兒想不顧利害,將俄馬登嚴懲,拼著和黃教決裂的危險,最多再退回青海;一忽兒想顧全大局,犧牲陳定基的兒子;正在人天交戰,思潮混亂之際,忽報護法弟子已將陳天宇拿來,法主下命叫他們進宮,遣俄馬登先回去。那兩個白教喇嘛將金世遺押進大藏宮,法王一見,不禁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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