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兩人仔細參詳,猜不透芝娜的用意。黃昏時分,陳天宇的父親回來,聽說唐經天來訪,甚是高興,雖然精神疲倦,仍然接見了他。陳天宇隨侍在停。陳定基和唐經天寒暄之後,自然而然地談到了白教法王來到薩迦的事。說到了那班聖女,陳定基道:「土司本想在他的堡壘中圍起一處地方,招待這班聖女的。土司想叫他的女奴去跟隨這班聖女學拜神的舞蹈呢。法王起初並不拒絕,後來聽說聖母不允,寧可在法王行宮的花園中另外辟開一處地方,讓這班聖女進去住。土司甚為掃興,可亦無可如何。」

  陳天宇聽了,心中一動,沒說什麼。不久,他的父親因為精神太過疲倦,向唐經天告了個罪,進內歇了。

  陳天宇與唐經天回到書房,說道:「今晚我想去探望芝娜。」

  唐經天吃了一驚,道:「法王的行宮,豈是可以隨便去的?我去年去探聖女宮,也幾乎脫不了身呢。」

  陳天宇道:「就是水裡火裡,粉骨碎身,我也要再見她一面。呀,就是不能和她說話,偷偷地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眼光中充滿渴望與淒怨,這是苦戀中的情人的眼光。唐經天懂得這個眼光,他自己也曾有過與陳天宇相似的心情,不由得歎了口氣,低聲吟道:「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好吧,今日我就陪你去走一趟。」

  唐經天是顧慮到陳天宇可能被陷宮中,所以願陪他同去。陳天宇歡喜無限,緊握著唐經天的手,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

  唐經天道:「好啦,你好好的睡一覺,養足精神吧。」

  陳天宇道:「我睡不著,唐兄,我心急著呢。」

  唐經天笑道:「再心急也要等到三更。」

  陳天宇道:「那麼咱們就閒聊打發時光。」

  唐經天道:「我也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陳天宇道:「什麼人?」

  唐經天道:「一個瘋瘋癲癲,到處惹事的乞丐。」

  陳天宇道:「前幾天我聽家人說起,有一個傻裡傻氣的少年,在街上走過,一邊走一邊把糖果餅食和銅錢拋給跟在他身邊的小孩子,可是這少年衣服光鮮,卻不是什麼乞丐。」

  唐經天急忙問道:「這個人呢?」

  陳天宇道:「後來就不知消息了。這幾天大家都忙著接待法王的事,也沒有什麼人再去留意他。我也只是當做一件有趣的事情,聽過就算了。」

  唐經天默默凝思,心道:「如此說來,金世遺已到了薩迦,他喜歡熱鬧,放著這個喇嘛寺的開光大典,他一定不肯錯過。」

  陳天宇問道:「唐兄打聽這個人做什麼?看你也似心中有事,可以說來聽聽嗎?」

  唐經天歎口氣道:「我的事沒你那樣傷心,可也麻煩得很。我要去救一個我所不喜歡的人,這事說來話長,咳,將來我再和你說吧。」

  陳天宇在唐經天苦勸下,靜坐了一會。唐經天用本身的內功助他寧神吐納,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兩人換上了夜行衣,便到法王的行宮去。

  法王的行宮倚山建築,那本來是一個涅巴(西藏官銜,土司之下的大管事。)的府邸,為了招待法王,三個月之前,土司就要那個涅巴全家搬了出來,重加修建,裡裡外外,佈置得十分堂皇富麗,遠遠望去,可望見行宮尖頂銅塔的琉璃燈光。陳天宇心急非常,施展輕功,幾乎腳不沾地,唐經天跟他飛跑,也覺得有點兒吃力,心中大是驚詫,想不到多年不見,陳天宇的輕功竟然精進如斯!唐經天有所不知,陳天宇是在冰宮中機緣巧合,吃了一個六十年才結果一次、每次只結果一枚的異果,要不是他火候未夠,本身功力未能配合,他的輕功已經可以獨步天下。

  用不了半個時辰,兩人就來到了法王的行宮,飛進花園,但見園中佳木蔥蘢,奇花爛漫,清流曲折,山石崢峙,有一列紅樓,隱在山坳樹林之間,景色在幽雅之中顯得華麗。唐經天心道:「短短三個月中,佈置出如此一座神仙洞府,真不知費盡多少人力物力。」

  陳天宇正想繞過假山,跳上紅樓,唐經天忽然將他一拉,兩人同隱在一座假山背後。

  只聽得颯然風過,三條人影飛進園中,看那身法也是上上的輕功,落下來時,只有一個人似乎是踩著碎石,發出輕微的聲響。其他二人,都如一葉飄墮,落處無聲。這三個人一跳入來,四面一望,便即和他們一樣,隱藏在一座假山後面。

  陳天宇和唐經天躲在假山石的縫隙中,隱約可見到他們的背景。其中一人,也就是适才落下來時發出聲響,輕功顯然稍遜一籌的那個。他由於身軀肥胖,躲在假山背後。給同伴擠得透不過氣來,把身體略略向外挪動,側轉身形,露出面部的輪廓。陳天宇一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竟然是土司手下最得寵信的俄馬登,也就是兩年前在月夜荒山上追蹤過芝娜的那個俄馬登!

  陳天宇伏在假山後面,只聽得一個極細微的話語傳了過來,若非陳天宇曾苦練過「聽風辨器」之術,還幾乎以為那是草蟲唧唧。那聲音說道:「你真的瞧清楚了?果然是沁布藩王的江瑪古修?」

  隨即另一個人低聲說道:「她雖然罩了面紗,總瞞不過我的眼睛。」

  正是俄馬登的聲音。陳天宇心中一懍,想道:「俄馬登為什麼這樣注意芝娜?他來這裡窺探,想也是為了芝娜了。」

  陳天宇想起了芝娜初到薩迦那次,落在土司手中,俄馬登曾請過自己的父親去援救,但其後卻又一直追蹤芝娜,直至冰峰。俄馬登對芝娜是好意還是壞意?至今仍是一個難解之謎。

  先頭那個聲音又道:「那麼你打算告訴土司嗎?」

  俄馬登道:「告訴土司有好處也有壞處,最好是能夠見見芝娜。可是,可是──」

  話聲忽地戛然而止。陳天宇抬頭上望,但見紅樓一角,開了一扇門戶,一個披著白紗的少女,輕盈走出樓來,手中抱著一件樂器,倚著欄杆,淨淨瓊瓊的彈了起來,低聲唱道:

  「聖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浮冰流動輕輕的響。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越幾座冰山?經歷幾許風沙?

  ──」

  那是趕馬人的《流浪之歌》,歌聲沉鬱淒迷,無限酸苦,陳天宇想起初見芝娜的情景,不覺癡了。紅樓的玻璃窗格,映照出燈火流輝,裡面另一個聖女的聲音低聲喚道:「夜已深啦,芝娜姐姐,你還不睡嗎?不要胡想心事啦!」

  芝娜道:「我睡不著。我摘一技雪梅回來給你。」

  索性抱著東不拉走下紅樓,又低聲唱道:

  「天上兀鷹盤旋,
  地下群獸亂走;
  呵,我但願能變作天上的兀鷹,
  我但願能變作復仇的匕首,
  兀鷹一爪抓死那殘暴的獅王,
  匕首一刺刺入仇人的心口!」

  這是草原上粗獷的《復仇之歌》,從一個淡雅如仙的「聖女」口中唱出來,更令人心靈顫慄。芝娜抱著東不拉正在一步一步地往陳天宇藏身這邊走來,在陳天宇與芝娜之間,斜側的一座假山,俄馬登正在扭曲他那肥胖的身軀探頭窺視。在寒冷的月光之下,陳天宇一眼瞥去,只見俄馬登的面上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猾笑容。這笑容,陳天宇曾見過一次,就是那晚在荒山月夜之下,俄馬登見了芝娜之後,從冰岩上懸繩而下時所發出的笑容。陳天宇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不知道俄馬登心頭打的是什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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