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用不了半個時辰,兩人就來到了法王的行宮,飛進花園,但見園中佳木蔥蘢,奇花爛漫,清流曲折,山石崢峙,有一列紅樓,隱在山坳樹林之間,景色在幽雅之中顯得華麗。唐經天心道:「短短三個月中,佈置出如此一座神仙洞府,真不知費盡多少人力物力。」陳天宇正想繞過假山,跳上紅樓,唐經天忽然將他一拉,兩人同隱在一座假山背後。

  只聽得颯然風過,三條人影飛進園中,看那身法也是上上的輕功,落下來時,只有一個人似乎是踩著碎石,發出輕微的聲響。其他二人,都如一葉飄墮,落處無聲。這三個人一跳入來,四面一望,便即和他們一樣,隱藏在一座假山後面。

  陳天宇和唐經天躲在假山石的縫隙中,隱約可見到他們的背景。其中一人,也就是適才落下來時發出聲響,輕功顯然稍遜一籌的那個。他由於身軀肥胖,躲在假山背後。給同伴擠得透不過氣來,把身體略略向外挪動,側轉身形,露出面部的輪廓。陳天宇一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竟然是土司手下最得寵信的俄馬登,也就是兩年前在月夜荒山上追踪過芝娜的那個俄馬登!

  陳天宇伏在假山後面,只聽得一個極細微的話語傳了過來,若非陳天宇曾苦練過「聽風辨器」之術,還幾乎以為那是草蟲唧唧。那聲音說道:「你真的瞧清楚了?果然是沁布藩王的江瑪古修?」隨即另一個人低聲說道:「她雖然罩了面紗,總瞞不過我的眼睛。」正是俄馬登的聲音。陳天宇心中一懍,想道:「俄馬登為什麼這樣注意芝娜?他來這裏窺探,想也是為了芝娜了。」陳天宇想起了芝娜初到薩迦那次,落在土司手中,俄馬登曾請過自己的父親去援救,但其後卻又一直追踪芝娜,直至冰峰。俄馬登對芝娜是好意還是壞意?至今仍是一個難解之謎。

  先頭那個聲音又道:「那麼你打算告訴土司嗎?」俄馬登道:「告訴土司有好處也有壞處,最好是能夠見見芝娜。可是,可是——」話聲忽地戛然而止。陳天宇抬頭上望,但見紅樓一角,開了一扇門戶,一個披著白紗的少女,輕盈走出樓來,手中抱著一件樂器,倚著欄杆,淨淨瓊瓊的彈了起來,低聲唱道:

  「聖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浮冰流動輕輕的響。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越幾座冰山?經歷幾許風沙?
  ——」

  那是趕馬人的《流浪之歌》,歌聲沉鬱淒迷,無限酸苦,陳天宇想起初見芝娜的情景,不覺癡了。紅樓的玻璃窗格,映照出燈火流輝,裏面另一個聖女的聲音低聲喚道:「夜已深啦,芝娜姐姐,你還不睡嗎?不要胡想心事啦!」芝娜道:「我睡不著。我摘一技雪梅回來給你。」索性抱著東不拉走下紅樓,又低聲唱道:

  「天上兀鷹盤旋,
  地下群獸亂走;
  呵,我但願能變作天上的兀鷹,
  我但願能變作復仇的匕首,
  兀鷹一爪抓死那殘暴的獅王,
  匕首一刺刺入仇人的心口!」

  這是草原上粗獷的《復仇之歌》,從一個淡雅如仙的「聖女」口中唱出來,更令人心靈顫慄。芝娜抱著東不拉正在一步一步地往陳天宇藏身這邊走來,在陳天宇與芝娜之間,斜側的一座假山,俄馬登正在扭曲他那肥胖的身軀探頭窺視。在寒冷的月光之下,陳天宇一眼瞥去,只見俄馬登的面上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猾笑容。這笑容,陳天宇曾見過一次,就是那晚在荒山月夜之下,俄馬登見了芝娜之後,從冰巖上懸繩而下時所發出的笑容。陳天宇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不知道俄馬登心頭打的是什麼主意。

  芝娜走了幾步,又輕輕地彈起東不拉,唱道:

  「騰格裏的大湖深千丈,
  我對你的憶念啊,比湖水還要深;
  阿爾泰山的金子光閃閃,
  我對你的情意呵,賽過了黃金。
  冰谷的曼陀羅花①,
  等待仙子下凡將它採;
  飄泊的少女啊,
  等待情郎你來將她愛。
  曼陀羅花要天上的瓊漿來灌溉,
  少女愛情的鮮花呵,
  要情郎的心血把它栽!」

  (①按:西藏傳說,曼陀羅花是天上掉下來的花種,要等待仙子下凡將它帶回天上。)

  歌聲搖曳,蜜意柔情,即算蓋世英雄也禁不住迴腸蕩氣。陳天宇更是如醉如癡,只聽得芝娜反覆彈道:「曼陀羅花要天上的瓊漿來灌溉,少女愛情的鮮花呵,要情郎的心血把它栽。」忽然歎了口氣,低聲喚道:「天宇呵天宇,我辜負了你的心血了。」

  這剎那間,陳天宇的心湖波濤澎湃,簡直不知道人間何世,此身何在,哪裏還記得這是法王的行宮,不由自己的縱身跳出,叫道:「芝娜,芝娜!」

  五弦一劃,歌聲驟止,芝娜驚叫一聲,園子裏頓時人聲鼎沸。這剎那間,陳天宇忽然被人夾著領子一抽,騰雲駕霧般被那人帶著飛出圍牆,一道暗赤色的光華帶著嘯聲掠過園子,耳邊只聽得唐經天叫道:「快走,快走!」陳天宇身不由己地向前奔跑,轉瞬之間上了山峰,俯頭下望,只見園子裏黑影幢幢,亂成一片。唐經天道:「法王已趕來了。活該俄馬登那廝倒霉。」原來是唐經天見情勢危險,不待同意就立即將陳天宇帶出,同時射了一枝天山神芒到俄馬登那邊,令俄馬登那邊三個人都被驚得跳了出來。這樣便立即轉移了白教喇嘛的目標,都去包圍俄馬登那一夥人。唐經天與陳天宇輕功卓絕,趁著這混亂的剎那脫身,那些白教喇嘛瞧也瞧不清楚。

  俄馬登那一夥人輕功比不上唐、陳二人,待驚覺時,未及跳出圍牆,已被人圍住。首先來到的是白教的「聖母」和在園中巡邏的四個護法大弟子,與俄馬登同來的那兩個人是印度喀林邦數一數二的高手,一個叫做德魯奇,一個叫做基里星。白教「聖母」用的是尺來長的兩股銀釵,首先來到,迎著德魯奇一刺,德魯奇一閃閃開。

  德魯奇一扭臂膊,那雙股銀釵明明已刺到他的身上,卻忽地往旁一滑,德魯奇乘機一帶,白教聖母收勢不住,和一個護法弟撞個正著,羞得滿面通紅,急忙掙開,德魯奇一溜煙地溜過去了。原來德魯奇擅長印度瑜伽之術,身體各部都練得隨心所欲,柔若無骨,四大喇嘛,不敢在行宮之中將人打死,卻是擒他不住。基里星沒有這種瑜伽功夫,但他本身的武功卻在德魯奇之上,他和法王的首座弟子對了一掌,居然將法王的首座弟子推開數步。白教聖母乘著基里星也被反力震得搖搖晃晃之際,雙股銀釵一翹,疾刺他小腹的「中平」「居藏」兩處要穴,這位白教聖母的武功僅在四大喇嘛之下,而銀釵刺穴的功夫更是獨步康藏,這一下來勢如電,本來不易躲閃,但基里星的天竺婆羅門武功詭異之極,忽然一個觔斗倒豎起來,銀釵「波」的一聲,刺穿了他的褲襠,卻絲毫沒有沾著他的穴道。基里星乘勢連翻兩個觔斗,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飛過假山走了。

  「聖母」勃然大怒,以她在教中地位之尊,幾曾受過如此無禮?她認定這兩個印度武士存心侮辱,動了真氣,發下號令,園中的四大弟子和一眾喇嘛都去圍截德魯奇和基里星,這可便宜了俄馬登,別看他身軀肥胖,逃起命來,可是機伶之極,他和德魯奇採取相反的方向,不向外逃,反而借物障形,悄悄地奔上紅樓,在樓中暗角藏匿,只待那些喇嘛追出園外,他就可以乘機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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