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陳天宇正在用力,忽然失了重心,幾乎跌倒,只見芝娜已跳上牆頭,翻過去了。回頭一瞥,那眼光充滿無限悲苦,無限眷戀,而又是突然訣別的神氣。陳天宇本來可以追上她,但追上了也難以挽回這訣別的命運,陳天宇但感一片茫然,不知此身何處!芝娜的歌聲猶似在耳邊繚繞:「永恆的愛情短而明亮,像黑夜的天空驀地電光一閃,雖旋即又歸於漠漠的長空,但已照見了情人最美的形象。」芝娜的半截袖子尚在手中,衣袖上一片潤濕,也不知是芝娜的淚還是自己的淚。

  陳天宇獨立園中,不覺已是天明,家人們在城中過了一個狂歌之夜,都回來了。他們並不知道少爺一夜未睡,紛紛在那裏談講迎接法王的熱鬧情景。有一個人道:「可惜那群聖女都披著面紗!」

  陳天宇心中一動,忙走出來,問道:「什麼聖女?」去看了熱鬧的家人七口八舌地說道:「就是活佛帶來的聖女呀!哈,這個白喇嘛教可與黃教不同,收了許多漂亮的少女做喇嘛!」「聽說這些聖女個個能歌善舞,到喇嘛寺開光之時,她們都要出來給我們看呢!」「就可惜罩著面紗。」「她們的裝束真漂亮,曳著白色的長裙,纖腰一擺,飄著兩條綢帶,行起路來裊裊娜娜,真似嫦娥下界,仙子臨凡!」「你別心邪啦,聽說聖女是白喇嘛教中最聖潔不可冒犯的人,若然不是她們來赴盛會,偷看她們一眼也是有罪的。」「她們能不能嫁人?」「和教外的男人說話都不可以,還說嫁人呢?」「呀,呀,真可惜!」

  陳天宇平素與家人無甚拘束,所以家人們也在他面前談笑無忌。陳天宇一言不發,靜聽他們描繪白教聖女的裝束,竟然就是芝娜昨夜的裝束。「莫非芝娜做了聖女?芝娜為什麼要做聖女?」陳天宇情思昏昏,有如亂絲,愈想愈亂。

  父親大約是忙於接待白教法王,昨晚在土司家中過夜,直至中午還未回來,陳天宇獨自坐在書房,不斷地在想芝娜這種神秘的行動,不知不覺地提起筆在紙上亂畫,畫了許多芝娜的像,又在紙上寫了無數芝娜的名字,忽聽得外面家人呼喚,陳天宇如夢初醒,看著滿紙「芝娜」似欲在畫中跳出,心裏一酸,卻又不禁啞然失笑!

  家人道:「公子,外面有人找你。」陳天宇道:「什麼人?」皺皺眉頭,揮手說道:「今天我不想見客,你想個法子給我回了吧。」家人應了一聲「是」,卻遲遲疑疑,站在書房門口。陳天宇道:「怎麼?」家人道:「這人說,他和公子是好朋友。非見你不可。管家的已請他進來了。」

  陳天宇奇道:「什麼人?」心中頗怪那個管家未曾稟報,就擅作主張。家人道:「那人是個少年書生,他說他姓唐。管家的悄悄告訴我,說是這個人曾幫過老爺的大忙。」陳天宇「呵呀」一聲,來不及換衣服,急忙跑出去迎接。

  只見來的客人果然是唐經天。原來那老管家當年曾隨陳定基去迎接金瓶,所以認得唐經天。兩人一見,歡喜無限,陳天宇緊緊握著唐經天雙手,叫道:「唐兄,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真是想死小弟啦。」唐經天笑道:「路過此地,特來拜候。哈,你們這兒可熱鬧哩。」陳天宇見他也似有滿懷心事的樣子,道:「咱們進去談談。」攜手進入書房,讓唐經天坐下,正在請茶,忽聽得唐經天低聲呼道:「咦,芝娜,芝娜!」

  陳天宇跳了起來,手中端著的茶杯,「匡啷」一聲,跌落地上,碎成片片,急忙問道:「唐兄,你認得芝娜嗎?」唐經天何等聰明,一瞧陳天宇的神情,便笑道:「原來你以前說過的那位藏族少女,便是芝娜。」陳天宇道:「你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了?」

  唐經天道:「我曾在青海的白教法王宮中,見過她一面。可惜我那時候不知道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要不然我一定替你勸她,叫她不要做什麼撈什子的聖女了。」將當日在法王宮中所見,及後來夜探聖女宮,碰見冰川天女主僕與芝娜同在一處等等情事,仔細說話了一遍。陳天宇茫然若失,喃喃說道:「原來她是自己甘心做聖女的,這、這是為了什麼呢?」

  兩人仔細參詳,猜不透芝娜的用意。黃昏時分,陳天宇的父親回來,聽說唐經天來訪,甚是高興,雖然精神疲倦,仍然接見了他。陳天宇隨侍在停。陳定基和唐經天寒暄之後,自然而然地談到了白教法王來到薩迦的事。說到了那班聖女,陳定基道:「土司本想在他的堡壘中圍起一處地方,招待這班聖女的。土司想叫他的女奴去跟隨這班聖女學拜神的舞蹈呢。法王起初並不拒絕,後來聽說聖母不允,寧可在法王行宮的花園中另外闢開一處地方,讓這班聖女進去住。土司甚為掃興,可亦無可如何。」陳天宇聽了,心中一動,沒說什麼。不久,他的父親因為精神太過疲倦,向唐經天告了個罪,進內歇了。

  陳天宇與唐經天回到書房,說道:「今晚我想去探望芝娜。」唐經天吃了一驚,道:「法王的行宮,豈是可以隨便去的?我去年去探聖女宮,也幾乎脫不了身呢。」陳天宇道:「就是水裏火裏,粉骨碎身,我也要再見她一面。呀,就是不能和她說話,偷偷地瞧她一眼,也是好的。」眼光中充滿渴望與淒怨,這是苦戀中的情人的眼光。唐經天懂得這個眼光,他自己也曾有過與陳天宇相似的心情,不由得歎了口氣,低聲吟道:「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好吧,今日我就陪你去走一趟。」唐經天是顧慮到陳天宇可能被陷宮中,所以願陪他同去。陳天宇歡喜無限,緊握著唐經天的手,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

  唐經天道:「好啦,你好好的睡一覺,養足精神吧。」陳天宇道:「我睡不著,唐兄,我心急著呢。」唐經天笑道:「再心急也要等到三更。」陳天宇道:「那麼咱們就閒聊打發時光。」唐經天道:「我也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陳天宇道:「什麼人?」唐經天道:「一個瘋瘋癲癲,到處惹事的乞丐。」陳天宇道:「前幾天我聽家人說起,有一個傻里傻氣的少年,在街上走過,一邊走一邊把糖果餅食和銅錢拋給跟在他身邊的小孩子,可是這少年衣服光鮮,卻不是什麼乞丐。」

  唐經天急忙問道:「這個人呢?」陳天宇道:「後來就不知消息了。這幾天大家都忙著接待法王的事,也沒有什麼人再去留意他。我也只是當做一件有趣的事情,聽過就算了。」唐經天默默凝思,心道:「如此說來,金世遺已到了薩迦,他喜歡熱鬧,放著這個喇嘛寺的開光大典,他一定不肯錯過。」

  陳天宇問道:「唐兄打聽這個人做什麼?看你也似心中有事,可以說來聽聽嗎?」唐經天歎口氣道:「我的事沒你那樣傷心,可也麻煩得很。我要去救一個我所不喜歡的人,這事說來話長,咳,將來我再和你說吧。」

  陳天宇在唐經天苦勸下,靜坐了一會。唐經天用本身的內功助他寧神吐納,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兩人換上了夜行衣,便到法王的行宮去。

  法王的行宮倚山建築,那本來是一個涅巴(西藏官銜,土司之下的大管事。)的府邸,為了招待法王,三個月之前,土司就要那個涅巴全家搬了出來,重加修建,裏裏外外,佈置得十分堂皇富麗,遠遠望去,可望見行宮尖頂銅塔的琉璃燈光。陳天宇心急非常,施展輕功,幾乎腳不沾地,唐經天跟他飛跑,也覺得有點兒吃力,心中大是驚詫,想不到多年不見,陳天宇的輕功竟然精進如斯!唐經天有所不知,陳天宇是在冰宮中機緣巧合,吃了一個六十年才結果一次、每次只結果一枚的異果,要不是他火候未夠,本身功力未能配合,他的輕功已經可以獨步天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