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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二十七回 雲破月來 空勞魂夢繞 鐘聲梵貝 驚見劍光寒

  陳天宇將中指送進口中一咬,疼得跳了起來,大喜叫道:「芝娜,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咱們是真的相聚了;咱們從此永不分開了!」芝娜笑道:「好,咱們永不分開。」陳天宇緊緊將她摟住,好像生怕她突然飛走似的,但見她眼角淚珠瑩瑩,臉上的笑容也帶著一股淒涼的況味,更顯得神色十分憂鬱。陳天宇吸了一口涼氣,擔憂說道:「芝娜,你在想些什麼,你真的答應了麼?咱們從此永不分開?」芝娜道:「我什麼時候都在你的身邊,你沒有在夢中夢見我麼?」

  陳天宇道:「是呵,我每一個夢中都夢見你。有時你向我拈花微笑;有時又見你在月夜的懸巖邊,偷偷地哭泣。然而這都是夢境,這些都過去了。以後咱們沒有哭泣,只有歡笑。」芝娜道:「我也時時夢見你。這可見得,咱們本來就沒有離開過。」陳天宇叫道:「不,我要的不是夢境,我要的是永恆的相聚。」芝娜幽幽說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夢?什麼叫做一瞬?什麼叫做永恆?」

  這幾個問題,是千古以來,多少哲人所苦思未解的問題,陳天宇突然覺得被她的憂鬱情緒所傳染,一時間茫然不知所對。園外缽聲梵唄,隱隱傳來,跑江湖的販馬人唱起《流浪之歌》:「你可曾見過荒漠開花?你可曾見過冰川融化。你沒有見過?你沒有見過!呀!那麼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會停下!」這販馬人的流浪之歌也已唱到尾聲了。

  芝娜接著輕聲唱道:

  「永恆的愛情短促而明亮,
  像黑夜的天空驀地電光一閃!
  雖旋即又歸於漠漠的長空,
  但已照見了情人最美的形象!」

  這是從尼泊爾傳來,在西藏流行的一首民歌,是歡愉的情歌,也是悲涼的情歌。陳天宇心頭似鉛般沉重,訕訕說道:「什麼是一瞬?什麼是永恆?不,我要的是歡樂的永恆!」

  芝娜微笑道:「那麼咱們就不要盡在相聚與分離上糾纏,咱們現在到底是見著了,雖然『像黑夜的天空驀地電光一閃』,咱們在電光一閃的瞬息之間,難道就不能盡情歡樂,天宇,你說些歡樂的話吧,你說什麼,我聽什麼。」

  陳天宇叫道:「什麼?咱們的相會只能像黑夜的天空驀地電光一閃?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芝娜道:「只是這瞬息的時間我已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險,天宇,說吧,說些我歡喜聽的話。我不能再逗留啦,我就要走啦!呀,我就要走啦!」

  芝娜沉鬱的面上現出一派決然毅然的神氣,陳天宇心中一動,突然起了不祥之感,「芝娜是來向我訣別的麼?」這念頭瞬息之間在他心中轉了無數次,他不忍說出來,呆呆地望著芝娜。芝娜反而微笑道:「天宇,說些歡樂的話兒吧。」她聲音抖顫,雖然勉強露出笑容,那笑聲比哭泣還更淒酸。

  陳天宇道:「離開了你,還有什麼歡樂;嗯,芝娜,咱們這次都在冰峰浩劫之中逃出性命,咱們難道還要再受第二次更大的劫難?」芝娜道:「我一出生。劫難便隨之而來了,要避也避不開,呀,你不曉得。」陳天宇叫道:「不,我都曉得。我知道你要報仇。芝娜呀,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我和你一道去報仇。若然僥倖不死呢,我就和你立即逃回南邊去,逃回我的家鄉去。」芝娜淒然笑道:「傻想頭。血海深仇豈能請人代報?再說,我能令你為我的私事而引起西藏的風雲麼?我的報仇事小。你一揚手進去,糾紛可就大啦!」

  陳天宇一想,自己父親是清廷派駐薩迦的「宣慰使」,芝娜的仇人則是薩迦的土司,清廷為了怕西藏各土司反叛,所以除了派福康安鎮守拉薩之外,還派有各地的「宣慰使」,宣慰使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籠絡土司。若然自己真的助芝娜刺殺土司,父親必被處死無疑;而且說不定會引起更大的糾紛,弄出西藏的動亂。

  芝娜抬著淚眼凝望天際浮雲,陳天宇心情激動之極,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芝娜道:「不,還是活著好。多少事情還要你做呢。再說,我也未必準死。」陳天宇道:「那麼,我就等著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等著你。」芝娜歎了口氣,道:「多謝你啦。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人,我這一生不管是死是活,永不能和男子相愛相親。我此次來已經是犯了戒律啦。天宇,還是請你把這次相聚當作一場春夢的好!」陳天宇一看,只見她白衣如雪,臉上忽然泛出一層聖潔的光潔,她剛才說過冒了絕大危險,才能來此作一瞬間的聚會。陳天宇驚疑交併,道:「為什麼,我知道你是沁布藩王的女兒。是不是你們的習俗,藩王的女兒不能下嫁漢人?」西藏的藩王確乎有這個規矩,但陳天宇卻猜得錯了,芝娜並不是為了這個。

  陳天宇又叫道:「若然如此,那我就終身不娶。」芝娜輕輕舉袖,拭了眼角的淚珠,忽然微笑道:「你是我此生的第一個知己。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願意見到你終生快樂,你知道麼?」陳天宇心情動盪,芝娜收了眼淚,他的眼淚卻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哽咽說道:「嗯,我知道!」芝娜道:「那麼,你就聽我說。」

  陳天宇目不轉睛地注視芝娜,只見芝娜眼睛驟然明亮,射出一種令人心醉的光輝,低聲說道:「冰川天女待我很好,她是我的又一個知己,我把她當成姐姐一般。」陳天宇道:「嗯、我知道,我也曾得過她許多好處,很感激她。」芝娜道:「她比我福氣的多,唐經天對她一片癡情,嗯,就像你,你——」她本想說:「就像你對我一樣。」臉上一紅,說不下去了。陳天宇接口笑道:「我的本事比不上唐經天,但自問對人的真誠,卻與他並無二致。」他不須多說,已猜到了芝娜所要說的話。

  芝娜微微一笑,這一笑像初綻的蓓蕾,掃除了臉上的憂鬱,那是真正出於內心歡愉的微笑,只聽得她又往下說道:「我這一生的第三個知己則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她快樂無愁,惹人喜愛,誰若和她相處,必然得到快樂。」陳天宇心頭一震,「芝娜說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他不願意細心推敲,激動說道:「我只願與你永遠相聚。世上再沒有任何快樂,可以與你給我的相比!」

  芝娜又抬起眼睛仰望,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芝娜歎口氣道:「我真的要走啦!」陳天宇叫道:「不,你不要走!」芝娜道:「遲早都要分手,你看開一些,心中就不會愁悶了。」陳天宇緊緊牽著她的衣袖,忽聽得噹噹的鐘聲,隨著晚風吹來,斷斷續續,芝娜數道:「一、二、三、——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十八。」

  陳天宇奇道:「你數這鐘聲做什麼?這是法王行宮的鐘聲。」芝娜道:「就要做早課了。」陳天宇詫道:「什麼早課?」芝娜避開了陳天宇的眼光,忽道:「法王來了,薩迦可真熱鬧。過兩天就是喇嘛寺的開光大典啦。」陳天宇道:「什麼熱鬧都難令我動心。若然不是和你一起,我也不想去看什麼開光大典。」芝娜淒然一笑,道:「不去看也好。那麼咱們就此分別啦!」抽出一柄匕首,突然一劃,將陳天宇拉著她的那段衣袖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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