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二四


  陳天宇正欲問她怎會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兒,就不再問了。陳天宇的父親是清廷派駐西藏的一個官員,陳天宇雖然對滿洲人也不大滿意,但卻隱隱覺得,朝廷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錯,最少可以減少西藏的糾紛,不明他的師父為何要反對?

  芝娜歎了口氣,道:「我們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們漢人毀壞了這個金本巴瓶,搶走了我們的聖物,那麼漢藏之間的仇恨,恐怕會越結越深。聽說你們漢人之中,有一些俠士,生怕們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後,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規定,就要變成滿清的藩屬,因此誓死從中破壞,但只恐這番好心,我們西藏人會把它當成惡意。你還是勸你的師父不要插手的好。」

  陳天宇道:「我師父的脾氣古怪,我還是新近拜師,怎敢在他跟前說話?」

  兩人靜默了一會,陳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樣和薩迦的土司結仇的?」

  話出之後,忽覺太過冒昧,交淺言深,只怕自討沒趣。芝娜卻並不在意,輕掠雲鬢,低聲說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過我的性命,你不問我,我也該對你說說。我且給你說一個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這世界上第二個聽我故事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據說在你們漢人叫做唐朝的時候,吐谷渾(今青海一帶)入寇西藏,西藏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打退了吐谷渾的軍隊。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們唐朝的文成公主,藏王趁著結婚大典,大封有戰功的將士,那位將軍功勞最大,藏王便賞給他跑馬一日之地,讓他自立,那位將軍十分善於騎馬,穿山涉水並不擇路,據說一日之內,便跑了五千多裡的一個大場子,於是這片土地歸他所有,受封藩王的這位將軍便是我的先祖。

  「代代相傳,傳到了第五代便是我的父親沁布藩王,管轄四大土司,其中以薩迦土司權勢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兒,土司下屬的關係加上親戚的關係,兩家的來往就更親密了。

  「我的父親最愛打獵,想不到有一天他為了追趕一隻金毛野狐,沒留神被頭上的樹枝撞著,墮馬慘死。我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依照長輩的公議,該由我的嫡親叔叔繼承,然後才是我的堂兄弟們。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馬奶之後,忽然渾身青腫當晚就咽氣了,接著他的兒子在玩捉迷藏的時候,又忽然從樹上跌下來摔死。接著我的堂兄弟們一個接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斃,死者都是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老人們說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廟裡,神廟外邊上了大鐵鎖,並用石灰圍著院牆撒了一道白線,據說可以攔著鬼魂不能入來,呀,那些日子可怕極了!」

  陳天宇打了一個寒噤,眼前美麗的景色也變得陰森可怖。只聽得芝娜續道:「我的堂兄弟一個接著一個暴斃身亡,不到一個月,都死得乾乾淨淨。這一天,我最後一個堂弟,只有三歲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裡頭有個預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這天是我父親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後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來,屆時家人要舉行回魂祭。)本該在王府設靈,讓族人拜祭,但為了這一連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們都不敢出神廟半步,別人也不敢到我家裡來,害怕鬼魂作祟。

  「但卻有一人不怕,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聽過這名字嗎?」

  陳天宇道:「聽父親說過。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師父說他是天龍派有數的人物。」

  芝娜點了點頭,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歡打獵,他一人可以降伏一隻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來了,晚上便同我們一起守靈,伴我們過夜。

  「我害怕得很,本來我每天晚上,是跟媽媽一間房子睡的,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媽要守靈。五更才睡,和兩個侍女在外面守靈。

  「這一晚我怎樣也睡不著,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我爸爸鬼魂回來。但心裡一想,爸爸生前最愛我,若然他變了鬼魂,也該保佑我,保佑我的母親,讓我們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過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僕都睡了,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時辰鐘滴答滴答地響著,靜得令人心跳。房裡有兩張床,我睡裡面那張,舅舅睡外面那張,我睡不著一睜大眼睛,從門縫裡瞧出去,外面燭光搖晃:我想起媽媽一個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聲叫嚷,叫媽媽不要守了,快點回來伴我。還沒有叫出聲,忽然外面的燭光,一下子全部熄滅。只聽得媽媽一聲厲叫,叫得我汗毛直豎,陡然間舅舅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搗出,床板也轟隆塌了,這時我才瞧見一條黑影,與我舅舅打作一團。

  「打了一陣,舅舅將他迫出房外,不准他來侵害我,從房子裡望出去,只見兩條黑影,縱躍搏擊,每拳打出,都是呼呼挾風,已分不出誰是舅父,誰是刺客,桌椅傢俱都給打折,乒乒乓乓的亂響。忽聽得我舅父又大叫一聲,聲音慘厲。我嚇得魂不附體,以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險險暈了過去。但這一聲之後,外面又忽然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感覺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我道:『是舅舅嗎?』」陳天宇聽得緊張之極,不知覺也用同樣口吻問道:「是舅舅嗎?」

  芝娜籲了口氣,道:「是舅舅。他有點氣喘,但聲音卻很迫促。而且顫抖,他說:『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嚇得不會走動,他將我一把抱了起來,走出外面,我道:『媽媽呢?叫媽媽也一同走。』舅舅歎了口氣,不回答我,踢開神廟廟門,跨上一匹戰馬,連夜奔逃。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和那兩個侍女,都給刺客殺了,那刺客本來要殺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喪命了。

  「舅舅馬不停蹄,一夜之間,疾跑二百多裡,他這才告訴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們,都是給那個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練有一種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陰掌』,只要身體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會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雖然將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嚇得魂不附體,急問怎麼辦?舅舅說,他練有內功,可以抵禦七日,他聽說念青唐古喇山上有天湖,湖邊有個仙女,天湖的聖水和山上的一種曼陀羅花,可以醫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辦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著我冒著艱難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喇山。

  「可是他身受內傷,又連日奔波,攀登高山,剛看見大湖的湖水,大喜過望,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饑又餓,哭了一場,也暈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舅舅不見了,卻見一個美貌的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裡想道:『這一定是住在天湖邊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嗎?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別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問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

  「冰川天女道:『我這裡不准外人上來,你的舅舅已給我趕下山了。』我號啕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傷,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還能下山嗎?』我想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卻又趕他下山,心裡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趕我下山嗎?』那時我一點也不會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會餓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與你有緣,所以將你留下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從未見過外人,想知道一些塵世間的事情,她又歡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將我留下來。」

  陳天宇經她一說,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覺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眼珠微碧,在眼眶裡滴溜溜的轉,就像白水銀裡包著兩顆黑水銀,果然有點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紅,低下頭道:「我見她對我很是和善,便留下來,將身世經歷告訴了她。」

  陳天宇道:「後來怎樣?」

  芝娜道:「冰川天女雖然沒有在我的面前顯露過驚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為師,跟她學點本領,她說:我素來不理塵世之事,更不做人師父,我苦苦哀求,後來她說: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憐,我便以姐妹之誼,傳你武功口訣,以三日為期,你能領會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學了口訣,又在她宮中住了一月,私下裡向她的侍女門討教練習,果然得益不少,本來她還要留我多住的,我復仇心切,住了一個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雖是極精微深奧的武功,我資質愚魯,卻是領會不多,仇報不成,反險些丟了性命。」

  她說的自然是謙遜之辭。要知以芝娜現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輕功更比陳天宇還要高明。陳天宇聽了不由得心中駭服,想道:「她只學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測,她的聰明悟性,在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人!」

  芝娜續道:「我下山之後,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種種慘事,都是薩迦土司的所作所為。就在那一晚之後,繼承我父親的近支遠支親屬都死光了,我失了蹤,我媽媽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適當的承繼之人。第二天,薩迦土司帶領人馬來了,以姻親的身份,硬要擁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為王,族中長老懾于他的威勢,沒人敢道半個不字,我堂伯年已六十開外,猶如風中殘燭,昏庸老朽,毫無作為,薩迦土司派他的長子來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孫來給外公分勞,幫理政事,實際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市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奪了不少。我恨極了他,發誓不管任何艱苦,定要把他殺了。後來我報仇失敗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說了。」

  陳天宇道:「冰川天女答應再傳你的武功嗎?」

  芝娜道:「她答應再教我三日,此後,我能否報仇,就全是我的事了。」

  陳天宇激動說道:「我替你報仇。」

  芝娜微微一笑,道:「是麼,我多謝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薩迦土司養有許多能人,那會使七陰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練三年五載,也未必近得了他。」

  陳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卻口出大言,不覺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見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滿了感激的謝意,忽而幽幽說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師父走麼?」

  陳天宇心神動盪,低聲歎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隨師父走了。」

  話聲未了,忽聽得花園那邊,隱隱傳來了鐵拐仙的叱吒之聲。正是:

  冰宮來怪客,劍底見奇情。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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