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二三


  陳天宇目眩神迷,感覺似乎是走入了神話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們跋涉風塵,旅途勞頓,先歇歇吧。」

  叫侍女引他們去休息,鐵拐仙夫婦、陳天宇與芝娜四人都被分隔開來,每人進一間宮殿。

  宮中道路彎彎曲曲,陳天宇隨著侍女走過幾道回廊,到了一處花園,但見奇花異草觸目都是,有的花開如雪,有的燦若雲霞,有的黑如墨蘭,有的紅若玫瑰,有的牽藤附葛,有的石隙橫生,都說不出名字來。陳天宇目不暇給,只聽得那侍女說道:「相公請入這間屋子歇息,有什麼事情叫我,可以牽動屋裡的銅線,我就知道了。這裡道路紛歧,相公若出園中遊玩,請記著這個標記,以免迷失。」

  用手指給陳天宇看,陳天宇所住的這間宮殿,屋頂雕有一個石獅,遠遠望去,其他宮殿,或者是雕有駿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鳳凰,都有標誌。這蠻女相貌雖殊中上,但卻說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話。清甜圓潤,聽起來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陳天宇推開房門,忽見房中突然現出幾個少年,都帶著驚愕的表情,迎面而來。陳天宇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卻原來是自己的影子。這間宮殿是雲石所造,四面牆壁都嵌有玻璃鏡子,纖毫畢現,當時這種琢磨精美的照身鏡都是從西洋運來的,陳天宇雖然見過,但卻沒有這麼精美,也沒有這麼多,是以感到驚訝。房中佈置,清雅富麗,兼而有之,絲織錦被配以描金帳子,檀香書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異花,發散著幽幽的清香,牆壁上還掛有一座西洋時辰鐘,的的答答響著。那時西洋的時辰鐘運入中國的還少,陳天宇只在土司家裡見過一次,禁不住對這時辰鐘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細看時,牆壁上還掛有兩幅字畫,畫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黃衣少年,腰懸長劍,豐神俊秀,女的卻是位古裝美人,柳葉雙眉,瓜子臉兒,清秀之極,體態形貌與冰川天女本來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間,卻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跡娟秀,似乎是女子的書法。題的是一首詞。詞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杯空滿,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錄亡父憶母舊作。浣蓮。」

  陳天宇這才醒起,原來這畫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蓮,這首詞乃是冒浣蓮的父親冒辟疆的作品。

  陳天宇不由得疑雲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孫女,此事已經奇怪,這高山上的宮殿,和宮殿中的那許多蠻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雖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間,卻是更增神秘。

  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來。陳天宇始終沒有見著鐵拐仙夫婦的面。是夜,陳天宇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會兒想起了冰川天女,一會兒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師父鐵拐仙夫婦的古怪行徑,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從視窗望出,但見外面一片銀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異草,如同蒙上一層薄霧冰納,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許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這奇景的確是人間罕遇,曠世難逢,陳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來,披上衣裳,推開宮門,出去賞覽。

  忽聽得一陣微細的語聲,遠遠傳來,陳天宇在假山後面一伏,只見兩條人影正朝著自己這面行來,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師父鐵拐仙,陳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們在這個時分,出來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見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時,在宮中行走,因此動也不動,不敢出去招呼。

  這兩人走到陳天宇十餘丈之地,忽然停著,只聽得冰川天女說道:「多謝你這次上山報信,更多謝叔伯們對我關心,但我已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

  鐵拐仙道:「但,但是那個金瓶,關係極其重大,想當年,七劍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淩未風大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俠的孫女兒,難道就忍見西藏淪為滿虜的藩屬嗎?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

  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我不理這些事情。」聲調十分堅決,毫無挽回餘地。鐵拐仙歎了口氣,正想再說,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的心志不移。你們夫婦遠來,我本該稍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們小住幾日,這話亦說過了。無奈我以前曾發過誓言。有誰敢勸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長輩,我也不能招待。鐵拐仙,多謝你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們下去,以後你們也不必再來探我啦。」

  冰川天女背向著陳天宇,陳天宇瞧不見她的面容,她說話的聲調,聽來亦甚溫柔,但卻是說得斬釘截鐵,就如一個女王,宣佈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鐵拐仙登時靜默。陳天宇亦是詫異非常,心道:這冰川天女怎的這樣不近人情,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嗎?不知怎的,陳天宇忽感對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說不出的留戀,尤其對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捨。想起明日就要隨師父下山,以後再也無緣到此,心中不覺悵然。

  但見玉宇無塵,冰峰映月,萬籟無聲,滿園子靜寂寂的,靜默了許久許久,才聽得鐵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

  隨即又聽到腳步聲漸遠漸杳,陳天宇從假山石後望出來,冰川天女與鐵拐仙的背影都不見了。

  陳天宇籲了口氣,步出假山,忽見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陳天宇正想躲避,只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說道:「嗯,你還未睡麼?」

  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頭上披著白紗,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放光,嘴角仍然孕育著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陳天宇心道:「冰川天女雖然是風華絕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總是令人不敢親近;這少女雖則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較起來,卻是令人感到易於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謝你屢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

  陳天宇道:「嗯,适才的事你都知道了?」

  芝娜點了點頭,道:「天女姐姐說,你師父要去搶奪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險,叫你小心。」

  陳天宇吃了一驚,道:「我給他們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搶奪的金瓶是什麼東西?」

  芝娜道,「你沒有聽說過金本巴瓶嗎?」

  陳天宇道:「沒有聽過。」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聲說道:「你可知道咱們這裡的達賴班禪兩位活佛,以及呼圖克圖等大活佛都是轉世的?」

  原來西藏對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次一級的呼圖克圖(活佛封號),都稱為活佛,認為他們圓寂(死)之後可以轉生。但是究竟生在哪裡?何時轉生?卻是一個大問題。以往的規矩只憑當時當地有聲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師)降神作法,指定一個方向,叫人尋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時出現幾個轉生的達賴或者班禪,真假難分,無所適從,甚至發生爭執,引起糾紛。例如就在駐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內,就曾出現過兩個轉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引起重大爭執。陳天宇在西藏長大,對這些事情,當然清楚。

  陳天宇點了點頭,芝娜道:「就因為活佛轉世,時時發生糾紛,所以聽說清朝的皇帝要頒發一個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語「瓶子」的意思。)若有糾紛,就叫吹忠將各個被認為是轉世活佛的名字,各寫一簽,放在瓶內,對眾拈定。聽說這個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頒發,到時達賴班禪以及各僧俗官員,都要舉行極隆重的迎接儀式,然後將它供在拉薩市中心的大昭寺樓上,從此永傳後世,作為西藏最最重要的聖物。你想這樣重要的聖物,該有多少高手保護?你的師父要去搶奪,這可不是尋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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