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冰川天女隨手摘了一朵野花,拋進湖中,正當冰河入口之處,水渦一捲,一瓣一瓣的花瓣隨著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悵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興闌珊,陳天宇突然想起了「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兩句說話,不覺打了一個寒戰,看那雪山冰峰,高聳入雲,上面定是寒冷無比,而眼前卻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風華絕代,一山之上,境界懸殊;這風華絕代的玉人,卻長年累月孤單一人住在雪山冰峰之上,陳天宇忽發奇想,想道:這就好比冬天裏的春天,可惜這春天的景色,卻永不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個天女,更是神奇:難道這冰川天女,將來也像這湖畔的春花,自開自落,花自飄零水自流!

  陳天宇正在遐思,忽聽得冰川天女悠悠說道:「我這裏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俠乃是家父至交,鐵拐仙你既奉甘大俠的遺命,萬水千山,前來找我,那麼我也就破一次例,請你們夫婦到我的山居小住幾天。」原來自桂華生失踪之後,他的兩位哥哥遍託高人尋覓。甘鳳池也是受託者之一,三十年來,遍找無踪,甘鳳池最重然諾,所以在身死之後,仍有遺言要徒弟尋找,鐵拐仙夫婦總算不負所託,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會是桂華生的女兒,因而尋到此問,適才鐵拐仙在湖邊與雷震子比武之時,正是謝雲真與冰川天女會面之際。

  鐵拐仙笑道:「我素慕此間仙境,心有所願,不敢請耳。你肯留我住幾天,那是最好不過。」冰川天女道:「那麼,大家都請下船吧,你是鐵拐仙的徒弟,又是我這位芝娜妹妹的朋友,你也來吧。」

  陳天宇略一躊躇,也便隨著他們同下小船。這時日頭過午,冰川中的冰塊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挾著浮冰,自山頂奔瀉而下,更是令人觸目驚心。陳天宇心道:「逆流而上,比適才順流而下,更要艱難幾倍,冰川天女縱有絕世武功,也難以將這小舟在冰川之中,撐至山頂,難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尋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實的天女?」對冰川天女適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萬分不解。

  只聽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開船啦!」取起一枝碧玉船篙,輕輕在冰塊之上一點,小舟立刻駛前幾丈,忽給水流一湧,浮冰一擠,又退後丈許,冰川天女撥開浮冰,又是輕輕一點,小舟又再向前,陳天宇把眼一望,只見冰川天女全神貫注,似是頗為吃力,而舟中諸人,卻都安然坐著,動也不動,陳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這怎麼過意得去?」,忽見又是一股急流奔來,那小船團團亂轉,竟被捲在漩渦之中,進退不得,冰屑與浪花齊飛,濺了滿面。

  陳天宇吃了一驚,見師父那支鐵拐倚在船邊,陳天宇少年熱心,不假思索,拿起師父那枝鐵拐,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鐵拐沉重非常,陳天宇勉強提了起來,插入水中,用力一撐,不撐猶好,一撐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橫一轉,給激流一沖而下,一小半船身已侵入水中,傾側顛簸。鐵拐仙急將鐵拐一把搶過,喝道:「你找死嗎?」冰川天女雙指一彈,發出一片浮冰,將鐵拐彈開,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

  陳天宇面上熱辣辣的好不羞慚,只見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穩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轉,陳天宇心中稍寬,忽見又是一股激流,自左邊奔來,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挾著浮冰,嘩啦啦的疾沖而下,陳天宇嚇得面青唇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裏,那小船向上一拋,陳天宇頓感身子一輕,就如騰雲駕霧一般,似是給那股激流拋擲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來,睜開眼時,只見那小船已平穩的浮在水中、離開冰川入湖之處很遠了。

  陳天宇大感神奇,忽聽得那藏族少女芝娜笑道:「我初來時也曾給激流嚇得要死,後來才知道,若然這冰川之中沒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原來冰川天女生於斯,長於斯,習知冰川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龍捲風一樣、可以迴旋打轉,順著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捲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雖然也要具有不尋常的武功,但卻並非神跡。」

  不用一個時辰,小舟已到了山頂,陳天宇陡覺眼前一亮,只見山上建築,如同宮殿,那些屋宇都是水晶、雲石、晶鹽,或者堅冰所造,通體透明。在夕陽返照之下,只覺霞彩奪目,閃閃生光,端的是人間罕見的奇景,勝似傳說中的貝鬧珠宮。陳天宇本已疲倦非常,見此奇景,也覺精神一振,但心中卻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這麼大的宮殿,不太寂寞了麼?」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願意終老此間了。」

  冰川天女道:「傻丫頭,這地方你怎住得慣?何況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報父母之仇嗎?」芝娜黯然不語,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見笑麼?我只不過住在冰川之上罷了,哪裏是什麼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鐵拐仙夫婦,你們大約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謝雲真笑道:「這名字真好,不過你美若天人,我還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帶領眾人,走入宮殿,雙掌一拍,只見每幢宮殿之前,都出現了一位宮裝少女,因為宮殿透明,所以裏面雖然是重門疊戶,那些官裝少女,卻都隱約可見。奇怪的是,那些宮女雖然個個都是妙曼多姿,但裝束體態、非藏非漢,不知是來自何方?

  陳天宇目眩神迷,感覺似乎是走入了神話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們跋涉風塵,旅途勞頓,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們去休息,鐵拐仙夫婦、陳天宇與芝娜四人都被分隔開來,每人進一間宮殿。

  宮中道路彎彎曲曲,陳天宇隨著侍女走過幾道迴廊,到了一處花園,但見奇花異草觸目都是,有的花開如雪,有的燦若雲霞,有的黑如墨蘭,有的紅若玫瑰,有的牽籐附葛,有的石隙橫生,都說不出名字來。陳天宇目不暇給,只聽得那侍女說道:「相公請入這間屋子歇息,有什麼事情叫我,可以牽動屋裏的銅線,我就知道了。這裏道路紛歧,相公若出園中遊玩,請記著這個標記,以免迷失。」用手指給陳天宇看,陳天宇所住的這間宮殿,屋頂雕有一個石獅,遠遠望去,其他宮殿,或者是雕有駿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鳳凰,都有標誌。這蠻女相貌雖殊中上,但卻說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話。清甜圓潤,聽起來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陳天宇推開房門,忽見房中突然現出幾個少年,都帶著驚愕的表情,迎面而來。陳天宇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卻原來是自己的影子。這間宮殿是雲石所造,四面牆壁都嵌有玻璃鏡子,纖毫畢現,當時這種琢磨精美的照身鏡都是從西洋運來的,陳天宇雖然見過,但卻沒有這麼精美,也沒有這麼多,是以感到驚訝。房中佈置,清雅富麗,兼而有之,絲織錦被配以描金帳子,檀香書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異花,發散著幽幽的清香,牆壁上還掛有一座西洋時辰鐘,的的答答響著。那時西洋的時辰鐘運入中國的還少,陳天宇只在土司家裏見過一次,禁不住對這時辰鐘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細看時,牆壁上還掛有兩幅字畫,畫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黃衣少年,腰懸長劍,丰神俊秀,女的卻是位古裝美人,柳葉雙眉,瓜子臉兒,清秀之極,體態形貌與冰川天女本來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間,卻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跡娟秀,似乎是女子的書法。題的是一首詞。詞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杯空滿,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錄亡父憶母舊作。浣蓮。」陳天宇這才醒起,原來這畫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蓮,這首詞乃是冒浣蓮的父親冒辟疆的作品。

  陳天宇不由得疑雲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孫女,此事已經奇怪,這高山上的宮殿,和宮殿中的那許多蠻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雖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間,卻是更增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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