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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五回 流水落花 深仇傷寂寞 珠宮貝闕 往事訴辛酸

  雷震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跑上去對蕭青峰叩了三個響頭,忽然一彎腰,就手抓起了地上的長劍,反劍向咽喉便割,須知雷震子在情場失意之後,又慘被意中人辣手毀容,天下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人心傷:是以他因愛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俠謝雲真之外,更遷怒到蕭青峰身上。豈知含恨半生,出手報仇,竟出其意外的遇到了冰川天女,招來了如斯羞辱,故此他把心一橫,便想自刎。

  蕭青峰失聲驚呼,雷震子動作太快,阻已不及,忽聽得「咄」的一聲,水花四濺,雷震子的長劍脫手飛去,墮在地上,原來是冰川天女打出一片寒冰。

  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沒出息的東西,本領不好不能再練嗎?」雷震子聽了此言,又被激得死去活來,心中想道:「對了,我若自殺,她可真當我是示弱了。」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至死,我早已將你處置,還須你動手嗎,當年之事,鐵拐仙夫婦都對我說了,這固然是你的心術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卻不自知,亦是可憐可笑,王瘤子是什麼用心,你知道嗎?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倫去看。」

  雷震子聽了,不覺一怔,心道,「王瘤子已經死了,誰還能知道他的心意?怎麼到扎倫一行,可以知道死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殺之念頓俏,當下再拾起長劍,垂頭喪氣地與崔雲子一同下山。

  蕭青峰一派茫然,如夢如幻,只見謝雲真與鐵拐仙低聲談笑,狀極親熱,蕭青峰心中一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緣份,勉強不來的。鐵拐仙雖然醜怪,但到底是馳名一代的江南大俠甘鳳池衣缽真傳的弟子,與謝雲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沒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年時候的意中人已得佳偶,不必再勞自己牽掛,心中反覺坦然。忽見鐵拐仙撐著鐵拐,一拐一拐地向自己走來,到了面前三尺之地,忽然手撫鐵拐,施了一禮,蕭青峰慌不迭地還禮,連道:「不敢當,不敢當!」

  鐵拐仙嘻嘻一笑,道:「蕭老弟,你可知道我為何打你一拐,現在又向你陪禮嗎?」蕭青峰愕然不知所答,只聽得鐵拐仙道:「我自知是個醜八怪,所以嘛,所以——」謝雲真一聲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話嗎,快別說啦!」原來鐵拐仙因為自己相貌醜陋,妻子則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對他妻子起過念頭,糾纏過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鐵拐仙這種奇怪的妒念,蕭青峰做夢也想不到。

  鐵拐仙的說話被妻子打斷,很不自然地又勉強笑了一笑,說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不說了,現在我說向你陪禮的原因吧。喂,蕭青峰,你今年幾歲?」

  蕭青峰又是一怔,心道:「鐵拐仙問這個幹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剛剛出頭。」鐵拐仙道:「如此說來,你比我年輕多啦。可憐你顏容蒼老,髮都白了,聽說十多年前,你還是個蠻漂亮的小伙子呢!」蕭青峰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微紅,心道:「還不是因為你的妻子,將我無緣無故地牽入了這場漩渦,以至我為避強仇,遠走塞外,終日擔心,不知不覺之間,就白了少年頭,青春的時光都虛渡了。」只聽得鐵拐仙道:「蕭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什麼,所以拙荊要我代她向你賠禮啦,她說牽累你遭了一場禍事,心中實是過意不去,除了向你陪罪之外,還要送你一件禮物。」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玉匣,遞過去道:「你打開看看!」

  蕭青峰打開一看,只見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碩大無朋、有如巨碗、鮮紅如血的大紅花。蕭青峰奇怪之極,莫名其妙,只聽得鐵拐仙續道:「這是優曇仙花,吃了可令人白髮變黑,返老還童。我這個醜八怪反正用它不著,就送給你吧。」原來謝雲真少年之時,號稱「奪命仙子」,心狠手辣,厲害無比,做事不擇手段,所以才有當年那一場兇殺,而蕭青峰卻糊裏糊塗受了雷震子與謝雲真雙方的利用。謝雲真結婚之後,性情漸變,甚為後悔、恰好與鐵拐仙漫遊西北之時,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優曇仙花,便決意拿它來與蕭青峰作為贖罪。

  蕭青峰又驚又喜,說道:「呵,原來這是優曇仙花!」想起前輩的傳說,這仙花要六十年才開一次,百餘年前,武當派的遠祖卓一航想採優曇仙花送與白髮魔女,守候一生,還守不到開花。不料如今得見,而且鐵拐仙還送給自己。蕭青峰怔怔地看著那朵紅花,不敢伸手去接。謝雲真緩緩行近,一笑說道:「青峰,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見你的表妹吳絳仙,她在問候你呢。你母親也還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們嗎?」

  蕭青峰心念一動,猛地想起了故鄉親友,思鄉之心陡起,心道:「現在冤仇已經解開,是該回鄉的時候了。我為她遭了一場大禍,要她這朵仙花,也不為過。」於是伸手接過那朵紅花,仰天歎道:「飄泊江湖數十秋,相逢未白少年頭。」謝雲真接道:「而今好自還家去,竹馬青梅覓舊遊!」蕭青峰大笑道:「好,好,你說得好!宇兒呵,為師的要和你分手了!」

  陳天宇在這半日之間,目睹許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夢境之中,忽然聽說師父要返回家鄉,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蕭青峰也覺十分難捨。鐵拐仙笑道:「你這個徒弟心腸甚好,極合我的心意,我這個化子,見了別人的好東西就想乞討,蕭老弟,你這個徒弟就讓了我吧。」

  蕭青峰喜道:「你肯收宇兒為徒,那是最好不過。宇兒,過來磕頭!」陳天宇道:「師父,你真的要回去了麼?」蕭青峰道:「我不回去,還在這裏做什麼?宇兒,為師的也捨不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帶你回去。」鐵拐仙道:「哈,你個小娃娃也生了一對勢利的眼睛,不肯拜我這個臭叫化做師父嗎?」陳天宇急道:「不敢,不敢。」連忙磕頭,鐵拐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沒有你師父的和氣,你在我門下,要替我討飯乞食,若不聽話,我就用這根鐵拐打你的屁股。」

  謝雲真道:「你別嚇唬這好孩子啦,我說呀,你就是踏破鐵鞋,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徒弟。」蕭青峰嚥下眼淚,看了陳天宇一眼,又看了謝雲真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兒,你好好聽這位師父的話。若是有緣,咱們日後還能相見。」提起拂塵,飄然下山。後來蕭青峰回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稱心如意的伴侶,而且練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鐵拐仙笑道:「這老兒去就去了,偏好生囉嗦。」謝雲真悄悄說道:「你瞧,還有更囉嗦的人呢!」鐵拐仙回頭一望,只見剛才在湖邊焚香禮拜的那兩個尼泊爾武士,不知什麼時候已回到這兒,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聲說話,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極,竟不理睬他們。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指手劃腳,說了又說,說個不休,臉上現出一派焦急的神情,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們說話的聲音好似蚊叫一樣,而且鐵拐仙也不懂尼泊爾話,留心靜聽,也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心中好生奇怪。

  陳天宇在西藏長大,西藏常有尼泊爾的人來做生意,所以他稍懂得幾句,聽個斷續的如「金瓶」「父王」之類,意思卻連接不起來,猛地想起了麥大俠和鐵拐仙他們在日喀則旅店之中爭奪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所說之事,與瓷瓶有關嗎?但那可是瓷瓶,並不是什麼金瓶,父王又指的是誰呢?」心中也是好生納罕。

  冰川天女似是很不耐煩,忽而高聲說了一句尼泊爾話,這句話陳天宇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是說:「除非上面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此生絕不下山。」一揮玉手,指一指那座冰峰,決然說道:「去,去,你們自己回去。」她的話聲並不嚴厲,但卻似乎是一個統帥在百萬軍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凜然不可拂逆的神情,這剎那間,陳天宇只覺得她不但是美艷如仙,而且氣度高華,既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又像尊貴之極的女王,這兩個印象本極矛盾,但眼前的情景,這兩個矛盾的印象卻揉合為一,再難找到第二種適當的形容。

  那兩個尼泊爾武士面面相覷,驚然而退,不敢再說,面上卻都現出一副極其失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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