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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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來。陳天宇始終沒有見著鐵拐仙夫婦的面。是夜,陳天宇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會兒想起了冰川天女,一會兒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師父鐵拐仙夫婦的古怪行徑,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從窗口望出,但見外面一片銀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異草,如同蒙上一層薄霧冰納,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許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這奇景的確是人間罕遇,曠世難逢,陳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來,披上衣裳,推開宮門,出去賞覽。 忽聽得一陣微細的語聲,遠遠傳來,陳天宇在假山後面一伏,只見兩條人影正朝著自己這面行來,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師父鐵拐仙,陳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們在這個時分,出來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見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時,在宮中行走,因此動也不動,不敢出去招呼。 這兩人走到陳天宇十餘丈之地,忽然停著,只聽得冰川天女說道:「多謝你這次上山報信,更多謝叔伯們對我關心,但我已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鐵拐仙道:「但,但是那個金瓶,關係極其重大,想當年,七劍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風大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俠的孫女兒,難道就忍見西藏淪為滿虜的藩屬嗎?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 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我不理這些事情。」聲調十分堅決,毫無挽回餘地。鐵拐仙歎了口氣,正想再說,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的心志不移。你們夫婦遠來,我本該稍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們小住幾日,這話亦說過了。無奈我以前曾發過誓言。有誰敢勸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長輩,我也不能招待。鐵拐仙,多謝你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們下去,以後你們也不必再來探我啦。」 冰川天女背向著陳天宇,陳天宇瞧不見她的面容,她說話的聲調,聽來亦甚溫柔,但卻是說得斬釘截鐵,就如一個女王,宣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鐵拐仙登時靜默。陳天宇亦是詫異非常,心道:這冰川天女怎的這樣不近人情,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嗎?不知怎的,陳天宇忽感對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說不出的留戀,尤其對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捨。想起明日就要隨師父下山,以後再也無緣到此,心中不覺悵然。 但見玉宇無塵,冰峰映月,萬籟無聲,滿園子靜寂寂的,靜默了許久許久,才聽得鐵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隨即又聽到腳步聲漸遠漸杳,陳天宇從假山石後望出來,冰川天女與鐵拐仙的背影都不見了。 陳天宇吁了口氣,步出假山,忽見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陳天宇正想躲避,只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說道:「嗯,你還未睡麼?」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頭上披著白紗,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裏閃閃放光,嘴角仍然孕育著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陳天宇心道:「冰川天女雖然是風華絕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總是令人不敢親近;這少女雖則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較起來,卻是令人感到易於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謝你屢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陳天宇道:「嗯,適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點了點頭,道:「天女姐姐說,你師父要去搶奪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險,叫你小心。」陳天宇吃了一驚,道:「我給他們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搶奪的金瓶是什麼東西?」芝娜道,「你沒有聽說過金本巴瓶嗎?」陳天宇道:「沒有聽過。」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聲說道:「你可知道咱們這裏的達賴班禪兩位活佛,以及呼圖克圖等大活佛都是轉世的?」原來西藏對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次一級的呼圖克圖(活佛封號),都稱為活佛,認為他們圓寂(死)之後可以轉生。但是究竟生在哪裏?何時轉生?卻是一個大問題。以往的規矩只憑當時當地有聲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師)降神作法,指定一個方向,叫人尋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時出現幾個轉生的達賴或者班禪,真假難分,無所適從,甚至發生爭執,引起糾紛。例如就在駐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內,就曾出現過兩個轉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引起重大爭執。陳天宇在西藏長大,對這些事情,當然清楚。 陳天宇點了點頭,芝娜道:「就因為活佛轉世,時時發生糾紛,所以聽說清朝的皇帝要頒發一個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語「瓶子」的意思。)若有糾紛,就叫吹忠將各個被認為是轉世活佛的名字,各寫一簽,放在瓶內,對眾拈定。聽說這個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頒發,到時達賴班禪以及各僧俗官員,都要舉行極隆重的迎接儀式,然後將它供在拉薩市中心的大昭寺樓上,從此永傳後世,作為西藏最最重要的聖物。你想這樣重要的聖物,該有多少高手保護?你的師父要去搶奪,這可不是尋死嗎?」 陳天宇正欲問她怎會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兒,就不再問了。陳天宇的父親是清廷派駐西藏的一個官員,陳天宇雖然對滿洲人也不大滿意,但卻隱隱覺得,朝廷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錯,最少可以減少西藏的糾紛,不明他的師父為何要反對? 芝娜歎了口氣,道:「我們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們漢人毀壞了這個金本巴瓶,搶走了我們的聖物,那麼漢藏之間的仇恨,恐怕會越結越深。聽說你們漢人之中,有一些俠士,生怕們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後,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規定,就要變成滿清的藩屬,因此誓死從中破壞,但只恐這番好心,我們西藏人會把它當成惡意。你還是勸你的師父不要插手的好。」陳天宇道:「我師父的脾氣古怪,我還是新近拜師,怎敢在他跟前說話?」 兩人靜默了一會,陳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樣和薩迦的土司結仇的?」話出之後,忽覺太過冒昧,交淺言深,只怕自討沒趣。芝娜卻並不在意,輕掠雲鬢,低聲說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過我的性命,你不問我,我也該對你說說。我且給你說一個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這世界上第二個聽我故事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據說在你們漢人叫做唐朝的時候,吐谷渾(今青海一帶)入寇西藏,西藏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打退了吐谷渾的軍隊。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們唐朝的文成公主,藏王趁著結婚大典,大封有戰功的將士,那位將軍功勞最大,藏王便賞給他跑馬一日之地,讓他自立,那位將軍十分善於騎馬,穿山涉水並不擇路,據說一日之內,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個大場子,於是這片土地歸他所有,受封藩王的這位將軍便是我的先祖。 「代代相傳,傳到了第五代便是我的父親沁布藩王,管轄四大土司,其中以薩迦土司權勢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兒,土司下屬的關係加上親戚的關係,兩家的來往就更親密了。 「我的父親最愛打獵,想不到有一天他為了追趕一隻金毛野狐,沒留神被頭上的樹枝撞著,墮馬慘死。我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依照長輩的公議,該由我的嫡親叔叔繼承,然後才是我的堂兄弟們。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馬奶之後,忽然渾身青腫當晚就嚥氣了,接著他的兒子在玩捉迷藏的時候,又忽然從樹上跌下來摔死。接著我的堂兄弟們一個接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斃,死者都是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老人們說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廟裏,神廟外邊上了大鐵鎖,並用石灰圍著院牆撒了一道白線,據說可以攔著鬼魂不能入來,呀,那些日子可怕極了!」 陳天宇打了一個寒噤,眼前美麗的景色也變得陰森可怖。只聽得芝娜續道:「我的堂兄弟一個接著一個暴斃身亡,不到一個月,都死得乾乾淨淨。這一天,我最後一個堂弟,只有三歲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裏頭有個預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這天是我父親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後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來,屆時家人要舉行回魂祭。)本該在王府設靈,讓族人拜祭,但為了這一連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們都不敢出神廟半步,別人也不敢到我家裏來,害怕鬼魂作祟。 「但卻有一人不怕,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聽過這名字嗎?」陳天宇道:「聽父親說過。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師父說他是天龍派有數的人物。」芝娜點了點頭,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歡打獵,他一人可以降伏一隻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來了,晚上便同我們一起守靈,伴我們過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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