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這霎那間,陳天宇只覺血脈賁張,呼吸幾乎窒息。只見兩名藏兵挾著一名少女,緩緩走來,在亭子外邊站定,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所見的藏族少女。亭子下面已擺好刑具,其中包括兩把寬刃的藏刀和兩支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探出來的小竹管,還有一個石圈,上面有兩個半弧形的,不相粘連的薄鐵片,可不知是作什麼用的。那少女對面前的刑具瞧也不瞧,臉上仍是一派漠然的神色,眼睛中還隱隱帶有一種嘲弄的眼光,好像被審訊的不是她而是那個兇惡的土司。死亡的魔影,對於她也好似毫不足懼。但正是由於這種漠然的神色,園中恐怕只是除了土司之外,其他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那土司哈哈一笑,指著刑具說道:「把這個石圈套在犯人頭上,用小鐵錘在鐵片上輕輕一敲,犯人的眼睛便會凸了出來,哈,再用那兩支小竹管輕輕一挖,這漂亮的犯人就變成盲女啦!」把手一揮,正想喝令行刑,猛聽得陳定基叫道:「等等,請等一等!」土司愕然起立,面向陳定基問道:「怎麼?你們漢人膽小,不敢看行刑嗎?」

  陳定基忍著怒氣,道:「請問土司,他們偷你幾匹馬?」土司道:「五匹最好的白馬。」陳定基道:「我替她賠你十匹!」土司道:「她還想點火燒我的馬廄。」陳定基道:「燒了沒有?」土司道:「剛擦燃火石就給我們捉住了。」陳定基微微一笑,從身上摸出火石,道:「你瞧,我身上也帶有這個東西!」土司哈哈大笑,知道陳定基的意思是說:既未縱火,只帶有火石,焉能便入人以罪。

  陳定基並不迴避土司的目光,瞪著土司道:「怎麼樣?土司你是不是可以網開一面!」陳天宇屏著呼吸,望著土司,也望著父親。這霎那間,他心中對父親充滿敬佩之情,父親不再像平日那樣畏首畏尾了,他挺腰直立,居然也像那少女一樣,面無懼色。敢情他當年修本參劾和珅之時,也是這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陳天宇在父親的滿頭白髮中看出了父親壯年的豪氣。

  土司微微一凜,心道:「看不出這個衰弱的漢族文官。居然也有這副膽色。」笑道:「本布替她求情,本該尊照。無奈我們祖宗的成法,實是難以更改。」陳天宇暗暗捏著藏在袖中的匕首,只要土司一喝令行刑,就先把他刺個透明窟窿。

  土司頓了一頓,又道:「祖宗的成法不可改,本布的面子也該顧全。好吧,咱們且賭一賭這犯人的運氣!」把手一揮,一員藏兵將一枚金色的蘋果放在少女頭上,土司又哈哈大笑,回顧陳定基道:「你們的飛刀使得如何?」「嚓」的一聲,將一柄解腕尖刀插在桌子,道:「你們一刀飛去,若然將一枚蘋果剛好從當中劈成兩半,那麼馬也不用賠,我立刻准她走,這飛刀劈果的辦法,也是我們藏族的規矩。好,現在帶這犯人在百步之外站好!」藏兵扶著女犯,走一步,念一個數字,念到一百,停了下來,那枚金色的蘋果看起來太小了。

  土司哈哈笑道:「我准你或者你的隨從,隨便挑一個人來飛刀劈果吧!」

  陳定基手無縛雞之力,隨從中也沒有百步穿楊的人才,土司出這難題,分明是想有意羞辱漢人。陳定基勃然怒道:「豈可將人命作為兒戲?」土司作藐視之狀,呲牙一笑,道:「既然你們不敢替她賭這運氣。那麼咱們還是早早行刑!」陳天宇雙目炯炯放光,驀然起立,問道:「要是我一刀將這蘋果劈為兩半——」土司截著道:「我就立刻把她放走!」陳天宇道:「一言為定!」土司道:「豈有虛言?」

  陳定基大吃一驚,叫道:「宇兒,你做什麼?」話聲未了,只見陳天宇抓起尖刀,閃電般的甩手一擲,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少女頭上金色的蘋果分成兩半,飛在半空。藏兵接在手中,叫道:「剛好在當中分開,兩邊一般大小!」土司面色倏變,隨即大笑,翹起拇指讚道:「好一個飛刀絕技呀!」

  陳定基兀如身置夢中,心中驚奇之極,「兒子從來沒有習技,十八年父子相依,竟然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本領。」藏兵替那少女解開了縛在身上的牛筋索,那少女瞥了陳天宇一眼,便從兩行排列著的刀劍叢中走出去,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色,仍然是那副令人心底發寒的、冷森森的目光。她不發一言便走出去了,並沒有向陳天宇道謝。

  土司搖搖頭道:「嘖,這樣漂亮的女犯人,真是便宜她了。」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氣焰這才減了許多。賓主坐定,陳定基正待向土司敬酒,土司又瞧了陳天宇一眼,忽又興高采烈地吩咐待從道:「請江瑪古修出來。」

  江瑪古修乃是藏語中的小姐之意,陳定基心中奇道:「他為什麼叫女兒出來陪客!」

  陳天宇這時才覺得手指發抖,想起剛才那飛刀一擲,實是危險之極,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抖露武功,想不到一舉奏功。「那少女是什麼人?她真是偷馬賊嗎?她懂不懂武功?為什麼她的臉上老是掛著那副奇特的神色?」陳天宇盡在想那神秘少女的事情,以至於並不知道土司叫他的女兒出來陪客。

  忽聽得一陣環珮叮噹之聲,一個藏族少女,戴著滿身飾物,穿著一件湖水色的長袍,上身披了件藍絨衣,腰間還纏了一縷輕紗,打扮得華貴極了,像盛開的夏日玫瑰,可不知怎的,卻總是令人覺得有一股庸俗的味道。

  土司的女兒臉上堆著笑容,腰肢軟擺,一步步的朝著陳天宇走來,陳天宇吃了一驚,那土司的女兒走到陳天宇面前,腰肢一彎,嘻嘻一笑,忽道:「你的鞋帶鬆啦!」雙手摸著他的牛皮統鞋,就替他結鞋帶。這舉動大出陳天宇意外,竟弄不清楚她什麼,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那土司的女兒替陳天宇結好鞋帶笑嘻嘻的站了起來,臉上現出了一圈紅暈,忸怩作態,把頭別過一邊,避開和陳天宇的目光相碰,陳天宇怔了一怔,只見父親臉上露出了一種奇特的表情,像是非常焦急,又像是有些歡喜,那土司哈哈大笑,叫道,「乾杯,從此咱們是一家人啦!」

  陳天宇猛然一醒,不覺大驚失色,原來是西藏的風俗,少女替男子結鞋帶,就是表示求婚的意思,若然那男子不加拒絕,這親事就算結成了。原來這土司的女兒,平日喜歡在草原上騎馬射箭,見過陳天宇幾面,陳天宇可沒留意她。土司的女兒長大了,應該是結婚的時候了,可是周圍沒有適合的男子。土司的女兒早就愛上了陳天宇的英俊,所以這次土司之宴,其實就是定親之宴。

  土司舉起了一支高腳酒杯,對陳定基道,「這頭親事我滿意極啦,親家,咱們乾了此杯!」陳定基搓著雙手不知所措。陳天宇忽道:「不,我不滿意!」土司勃然作色,喝道:「什麼,我土司的女兒,你不滿意!」土司的女兒嚶然哭出聲來。

  陳定基急道:「小兒年幼無知,鹵莽失體,土司休怪。」土司哈哈大笑,道:「這才像句話,小伙子,快與你未婚妻子乾了此杯。」土司的女兒破涕為笑,將斟滿酒的酒杯遞到陳天宇面前,陳天宇手足無措。花園外一片喳嘩,忽然一人披頭散髮,衝了進來,大聲叫道:「不好了,陳大人,禍事!禍事!」陳定基道:「有話慢說,什麼禍事?」那人道:「衙門被強盜放火燒了,死傷了許多許多人。」嗆啷一聲,陳定基酒杯落地,只見陳天宇已像旋風一般撲下亭子,搶了一匹快馬,如飛出門。

  土司大笑道:「這些強盜,也值得大驚小怪,汪合涅巴,替我點一百名兵卒前往,把強盜都捉回來,哈,親家本布,你有了我這個靠山,什麼都不用害怕!」陳定基心急如焚,好容易等土司把話說完,也急忙奔下亭子,跨上坐騎,急急帶護衛奔回。背後土司仍在哈哈大笑,高聲說道:「親家本布,這裏酒席未散,捉了強盜,立刻帶你的兒子回來!」

  且說是陳天宇疾馬奔回,未到宣慰使衙門,已見一片火光,幸喜天色甚好,並不颳風,火勢尚未大盛,陳天宇急急下馬,但聽得一片呻吟之聲,強盜已不見了。

  陳天宇脫下大衣,遮頭揮舞,避開火舌,奔入衙中,只見屍橫遍地,再定睛看時,地上並無血流,竟像是給人用重手法震死人,有些未死的,在地下輾轉呻吟,慘不忍睹,陳天宇大為吃驚,高聲叫道:「蕭先主,蕭先生!」亂屍堆中忽聽得有人應道:「蕭先生和強盜都走啦!」

  陳天宇急急從屍堆中將說話那人抓出,正是江南,陳天宇道:「呀,謝謝天,你還未死。」江南吐吐舌頭:「那兩個強盜也以為我死了,哈,其實我是裝死騙過他們,若不是詐死,我就不能生啦!」在險死還生的危難之中,江南多嘴的脾氣仍是未改。陳天宇急忙把他拖出衙門,道:「這是怎麼回事?現在你說吧。」

  江南道:「你們去了不久,那兩個強盜就來啦!就是那兩個賣唱的漢人,其中有一個就是昨天用箭射你的,你記不記得?」陳天宇道:「我記得。你快說下去。」江南道:「那兩個強盜,一個拿著會噴火的筒子,火光射到那裏,那裏就燒起來,少爺,你見過這種怪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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