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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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宇心中極為奇怪,不明先生何為如此駭怕。只聽得父親說道:「以後你可不要單獨去玩,沒事最好留在家中。你知道嗎?去年尼泊爾國的廊爾咯族侵入西藏,被我們天朝派兵打退,他們實不甘心,聽說他們派遣刺客來,要殺盡大清的官員,現在駐藏的官員,沒有護衛陪著,誰都不敢隨便走動。」 陳天宇怒道:「真的?他們敢這樣的大膽?」陳定基道:「這是福大帥總部傳出來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福大帥即福康安,有人說他是乾隆的私生子,事屬無稽,難以入信,不過他是乾隆皇帝最寵愛的大將,卻是事實。乾隆重視邊疆,所以派福康安做駐藏大臣,總部設在西藏首府拉薩。 陳天宇聽了雖覺憤怒,卻也不放在心上。這晚他父親一早就叫他睡覺,他卻翻來覆去的盡在想那群賣唱的流浪者。那個神箭驚人的射手已叫他猜不透,那神秘的藏族少女的影子更已留在腦中,揮之不去。只要一閉上眼,就彷彿如在眼前,那冰冷的目光,那石像般的臉孔,竟像是黑暗中偷偷的瞧者他。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咚咚的鼓聲,又是一陣銅缽聲和喇叭聲,聲音單調之極,不論是敲、打、吹、拍,總是不緊不慢,音調節奏幾乎毫無變化。陳天宇知道,這一定是那群賣唱者在草原夜演,一個人在黑夜之中;聽這單調的毫無變化的音響,不覺有些毛骨悚然。 第二日一早,陳天宇剛剛睡醒,忽聽得江南在外面說道:「喂,你信不信,我昨夜見了一個女鬼。哈,真的,不騙你,一個女鬼!」 陳天宇吃了了一驚,只聽得江南往下說道:「哈,那女鬼披著兩條紅綢,假髮拖到腰間,戴著一個三角形的面具,又長又寬的舌頭從口中搭拉出來;她還跳舞呢,轉呀轉的轉得快極了,我瞧都瞧不清楚。哈,她腋下還插著兩柄短刀,跳完了舞就大翻觔斗,那兩柄刀明晃晃的,叫人見了驚心,可她大翻觔斗,卻一點也沒受傷。後來她演完了,把假髮一除,面具一拉,哈,你猜怎麼樣?美極啦。我所見過的藏族少女,沒有一個比得上,只是面孔冰冷的,哈,還是像一個女鬼!」原來他是和看門的老王說話,說的是昨晚所看的戲。陳天宇一聽,就知他準是說那個神秘的藏族少女。 看門的老王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這小子皮癢啦,老爺吩咐我們不要隨便外出,你卻偷偷一個人溜去看戲。」江南哈哈一笑,怪聲怪氣的回道:「我一個人溜去看戲?哈,老王,你又猜錯啦!你絕對料想不到,咱們的教書先生也溜去看啦,咦,說起來可比那女鬼還怪,咱們的先生哪——」剛說到這裏,陳天宇已急急開門出來,人立即喝道:「江南,你這多嘴的毛病幾時才改!快進來替我收拾房間。」老王見少爺生氣,悄悄走開,江南伸了伸舌頭,走入陳天宇房中,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樣道:「少爺,你這兩天怎麼這樣凶呵?」 陳天宇掩上房門,道:「你說,蕭先生昨晚怎麼樣?」江南噗嗤一笑,道:「原來是少爺想聽故事,據我看啦,咱們的先生也是個大有本事的人,昨晚人擠得很。我擠了滿身臭汗才擠了進去,給後面的人推呀碰呀,兀是立不著腳步,可咱們那位先生呀,你別瞧他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他可站得很穩,那些人擠到他的身邊,就像潮水般的兩邊分開,碰都沒有碰著他。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法兒?我奇怪極啦,想過去問他,人又擠,那女鬼又上場了,我就沒有過去。誰知看完了那場女鬼的戲,再找之時,他已經不見了,有心來看戲。怎麼只看了一場就走?少爺,你說他可是不是一個怪人?」 陳天宇面孔一板,道:「江南,蕭先生的事,只准你說給我聽,其他的人。不論是老王,甚至是老爺,都不准你說,你若說了,我就撕你的皮,不,我就再也不理你。」江南笑道:「你不理我比撕我的皮還難受,好少爺,你放心,這回我不再多嘴啦。」陳天宇與江南平素玩在一起,本來沒有什麼主僕之分,知道他的脾氣,一說不理他,他就不敢再俏皮了。 陳天宇洗過了臉,吃了早點,江南又進來道:「老爺叫你。」陳天宇心道:「又叫我做什麼?」出到聽堂,只見父親面色沉暗,道:「土司今天要見你,可不知有什麼事情?這土司脾氣極壞,連我們朝廷命官都不大放在眼裏,我來了八年,也只見過他幾面,今兒他卻特別派人請我去吃飯,還指名請你一道去,你快換衣服吧。」 陳天宇奇道:「我又不認識他,為何他指名要我同去,我不去!」陳定基道:「我在他的轄地為官,他是主,咱們是賓,賓主理應和好,何況咱們有許多事情還要仰仗於他,官場之中,家人子弟互相來往也是正常,他既有請,怎能不去?你少鬧少爺脾氣!」陳天宇無奈,只好換了衣服,隨父親去拜訪土司,宣慰使乃是文官,只有幾十名護衛親兵,陳定基挑來挑去,好半天才選出八名相貌魁梧勇武有力的兵丁作自己的隨行衛士。 正待出門,忽聽得門外馬嘶,家丁進來報道:「俄馬登涅巴求見大人。」陳定基又驚又喜,道:「真是俄馬登涅巴嗎?怎的只他一人前來?」涅巴乃是西藏的官銜,每個土司下,分設四個涅巴,掌管軍政、民刑,權力甚大。每一涅巴出門之時,都是僕從如雲,從無單獨一人出現,是以陳定基有此一問。 陳天宇侍立一旁,只見俄馬登涅巴學著朝廷官員的走路姿勢,雙手反剪背後,踱著方步走到自己的父親跟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說道:「本布可是赴土司之宴麼?」(註:『本布』乃是藏語的大官之意,也是對官員的一種尊稱)陳定基顯出受寵若驚的模樣,慌忙還禮,道:「正是,不敢有勞涅巴來接。」心中大是奇怪:這俄馬登涅巴平日氣焰甚大,何以今日對自己尊敬如斯! 俄馬登眨眨眼睛,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到來,實是求本布做一件好事。」陳定基本以為他是土司派來迎接自己的,聞言頗出意外,問道:「何事?」俄馬登道:「昨日草原來了一群賣唱的流浪漢,本府可知道麼?」陳定基道:「聽家人說過。」俄馬登道:「原來他們乃是偷馬賊,本領也真不錯,居然偷了土司的五匹馬,男的都逃跑了,只捉到一個少女。」陳天宇大吃一驚,心中想道:「其他的人不知,那個用箭簇射鴉的漢人可是大有本領之人,怎會做偷馬賊,只怕其中還有內情。那少女該不會是那神秘的藏族女郎吧?」 只聽得俄馬登又道:「本布在此多年,想必知道土司懲治盜賊的規矩。」陳天宇心中一慄,他也曾聽父親說過,土司懲治盜賊,手段最為殘酷,先剜眼珠,後割雙手。想起神秘少女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不覺全身顫抖。陳定基也變了面色,只是土司的刑罰,自己可不便非議。那俄馬登又道:「我素來心慈,實是不忍見那女郎受此刑罰,求本布今日往見土司之時,代那少女說情。若然要贖金的話。請你先付,我可以暗中還你。」俄馬登此言一出,陳定基更是奇怪,心中想道:「這俄馬登素來貪吝出名,何以今日如此慷慨?難道和那少女有什麼相干不成?可是若然那少女是和俄馬登有關係之人,她又怎會在草原賣唱?」 俄馬登見陳定基躊躇不決,大是焦急,搓手說道:「本布大人,那位姑娘的性命就全繫在你的手上了。」陳定基慨然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自當盡力而為,若要贖金,我也還有少許官囊,不必涅巴破費,怕只怕土司未必允准。」俄馬登喜道:「有本布求情,土司定必准允,我告辭了。今日之事情千萬不要在土司面前提起。」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禮,出門之時,忽然對陳天宇笑了一笑,神情甚是奇特。 陳天宇一待涅巴出門,立刻說道:「爹,咱們快去。」陳定基不覺微微一笑,道:「剛才你不是還不想去的嗎?」陳天宇面上一紅,只聽得父親已叫家人備馬。土司的莊院倚山建築,高一層低一層,一層疊一層,從下面看起來宛如一座方形的城堡。陳定基一行人快馬趕到,日頭正在天中,剛好趕上中午的宴會。(西藏土司的宴上,慣於中午開始,飲至日落即散。)陳定基父子被引到花園的亭子,隨從散在園中侍衛。亭中已擺設好一席酒席,陳定基父子剛剛坐定,只聽得亭子下擺列兩旁的藏兵大聲報道:「土司到!」 只見那土司年約五旬,鷹鼻虎額,雙眼閃閃有光,令人不寒而凜,陳定基依照藏族禮儀獻過「哈達」(白色的,在西藏是一種崇高尊貴的禮品),那土司笑眯眯的打量陳天宇,好半晌說道:「這位是令郎嗎?真好相貌!」雙掌一拍,叫道:「帶犯人來!」轉過頭來,又對陳定基笑道:「咱這是個窮地方,沒有什麼東西可娛貴賓,請你看看我審犯消遣,哈,這個犯人可還真漂亮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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