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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十八章

  吹花老愛男打扮,她一輩子就沒上過幾次妝,習慣成自然,自然轉進隨便,不衫不履,倜儻風流,什麼也都沒有關係,頭髮大是問題。

  因為不能剃頭,難免留下幾分形跡,盛胡堆鴉,飛髻剪燕,臉龐兒吹彈得破,模樣兒如花似玉,快四十歲的人,看來仍不過二十許年華,粉靨朱顏儼如娼子,不女不男顯似俳優,然而龍馬精神風度翩翩,就又不知道顛倒了多少樓頭少婦淺巷嬌娃。

  先頭人們總以為了不起梨園子弟,後來都知道她是神力小侯夫人,一身好武藝,蓋代英雄,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是她石榴裙下的敗將。

  河北小孟起郭龍珠是她結拜兄弟,足跡窮天下山川河嶽,交遊遍朝野賢士大夫……又說當今天子認她幹公主,四阿哥跟她二十年前布衣訂交……

  畫蛇添足,傳說繁興,這一來可就成了極響亮的人物,芳蹤偶過,男女老幼空巷圍觀,小兒女歡呼追逐,豔事驚傳,毀譽交至。

  李夫人燕黛規誡她人言可畏,須知有損傅侯官箴,她自己也很明白太過招搖不是玩意,可是習慣兩個字就是那麼討厭,一時要說歸真反璞,易弁而釵,這在她實在是太多的不便。

  唯一辦法,白天乾脆不出門。

  今天她是天快黑時驅車鐵獅子胡同看視喜萱姑娘的。

  喜萱告訴她,老侯爺剛去拜訪吉庭,怕不怕他們倆鬧出什麼笑話?她自然也總是不能放心,急忙替喜萱換過刀創藥,立刻告別趕來刑部衙門。

  刑部衙門要算尊嚴法地,楊大人又是半瓶醋頂迂闊刑官,她不好意思貿然報名求見,顧忌的還因為是一身男服裝。

  老遠處停下雙驂吩咐留車等侯,跳下地一跺靴兒上了高牆,找到刑部衙門二堂後面,聽底下簽押房裡講話聲音,且喜還沒有什麼不妙情形。

  她暗暗的叫了聲「慚愧」,人跟著飄身下去,闖進屋裡為兩老解圍。

  後來楊吉庭喊人拿燈,她這不速之客自然不能不回避,燈也還沒送進來她人又上屋了,下面楊大人辦好了提犯手續,接著是張勇稱謝興辭。

  她真等到吉庭送客回來,瓦上叫:「大哥,我到府上去,你快點來呀……」

  唐眉姑娘說跟吹花同庚,其實她要長兩齡,今年也不過三十八,雖然兒女成群,依然色澤未衰。

  她跟男打扮的胡吹花坐個並排兒,勉強也還像兩朵並頭花。

  楊吉庭趕回公館時,她們倆在屋裡正偎倚著喃喃私語。

  吉庭一看就樂得心花怒放。

  他年逾半百,不改朱顏,做官人稱他書呆子,在家並不呆。

  他和眉姑可以說難夫難婦,相處二十餘年,從未見鬧過閒氣,眉姑侍奉他相當恭謹,每次下衙門,她總是親自為他升冠解帶。

  今天可不然,她兀自坐定了不理他。

  吉庭一面讓大丫頭上前服侍更衣,一面笑吟吟說:「大妹,真的不如假的,你相信不相信?每天晚上,她睡在我身邊夢裡醒著總還是喊著你呢……」

  眉姑罵道:「呸!難為你在妹妹跟前講得出這些話……」

  吹花笑道:「書呆子,你在衙門裡不像這麼活潑呀!」

  吉庭道:「不錯,誰叫你要做官呢?」

  吹花道:「做官就一定要扳起臉孔,搭上架子?」

  「那還用說?做官要是沒有一點假尊嚴就不成其官。」

  「你也承認是假的?」

  「傻瓜,假的當真,真的也原是假,你說人生於世,那一回事算真呢?除了母子以外,兄弟夫婦朋友真的成份也不能太多。

  要講做官,尤其是我這刑官,不單是要假尊嚴,也還得留心狠、冷、辣三字訣,不然就是非完蛋不可。」

  說著他長歎了一口氣。

  「我想,你會壞到這個地步……」

  「所以,所以我要告休啦,媽那麼大年紀了,我實在很不孝……」

  吹花急忙道:「別難過,我准你告休,外放督撫,內調尚書,說做官也真夠了。母老子成才,回去享樂幾年,我奉陪你如何。」

  眉姑笑道:「爸爸好幾次來信勸他歸休,他總說要等大妹一句話……」

  吹花道:「我還不是批准了,皇上方面率性由我轉陳懇恩啦!」

  眉姑大喜道:「你呢,你是不是真肯陪我們回去呢?你要回去小雕怎麼辦?他太過年輕官家不會讓他閒散呀!」

  「他管他的,我管我的,我們兩口子不像你和大哥那麼纏綿。」

  「我總覺得小雕很可憐,兩位夫人一位也不肯跟他。」

  「我和吉墀姐,乾脆都說是好孤潔怕牽纏的,跟小雕吵過多少次要他納妾他不聽話,你教我怎麼辦?我決不能守著他呀?」

  聽了胡吹花的話,楊吉庭點點頭笑道:「小雕那個人也是頂難講得通,其實他不肯納妾也還是你和妹妹的福氣呀!」

  吹花道:「你呢,你因為眉姐姐會吃醋……」

  「我不敢。」

  眉姑道:「我活該受罪。」

  吹花道:「大哥,你要講清楚,不敢兩個字怎麼樣解釋。」

  吉庭道:「不敢就是不敢,那還用解釋。」

  眉姑道:「胡扯,你可別冤枉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她橫著眼裝做生氣的樣子。

  吉庭笑道:「我們不喝醋酒好不好?大妹,怎麼樣,還敢跟老哥哥一決雌雄?」

  吹花笑道:「妹妹那有雄的呢!」

  吉庭縱聲大笑。

  笑著給眉姑做揖說:「夫人,勞駕你,弄兩個菜下酒啦……」

  吹花道:「怪,堂堂一品大員,家裡連個廚子都沒有麼?」

  眉姑叫:「廚子那還得了,兩個老媽兩個丫頭一個看門的老蒼頭,這還不夠闊?除了洗衣燒飯,什麼事不是我一個人來呀……」

  說著站起來走了。

  吹花道:「大哥你是裝貧還是故意磨難眉姐姐?怎麼好什麼事都讓她來咧!」

  吉庭笑道:「笑話,貧還要裝,你說我的錢由那兒來?幾兩俸銀就不夠應付上頭的內監們,老佛爺早晚一高興,賜一盒餅,賞一碗菜,這都得給錢呀!」

  吹花笑道:「一盒餅一碗菜要給多少銀子?」

  「不一定,十兩八兩總是免不了的。」

  「得不償失,這簡直敲竹槓咧。」

  「做官講究體面,賞賜你能說不是恩典?儘管說一把扇子一隻荷包兒,也總是給你大體面,所以有的窮官兒賣掉破褂子,供應宮裡賞錢也還是願意的哩!」

  「呸!要是我做官有錢也不給太監,不給怎麼樣,不給難道會掉腦袋!」

  「掉腦袋不敢說,倒楣你總靠得住。告訴你一個故事,大學士松筠年紀大了,欽賜紫禁城騎馬,所謂騎馬不過是用兩條杠子夾個破椅子讓他坐,由兩個內監抬著走,這是很大的體面,當然要給很大的賞錢。

  松筠那人多大的脾氣,他就是不給,不給不抬,不抬還沒關係,常常是抬幾步路給扔下不管,今天這樣搞,明天還是這樣搞,搞得大學士好不尷尬狼狽,每天朝房裡亂哄哄說著笑著老是這回事,你說受得了麼?」

  「豈有此理,這什麼大學士他不會告訴皇帝!」

  「你講得很容易,皇帝管這些芝麻大的事麼?不應講的別講,講是你自己找麻煩,這一套你不懂不談了,我們還是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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