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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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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媚笑說:「衣服沒關係嘛,大媽,春天雨老年人淋不得,您請躲開,我做事頂快………」 三不管乾脆又要了人家手中竹帚,老太太也不再客氣,退到簷下看她忙。 幾堆花生費不了多少手腳,三五趟往返便讓收拾個一乾二淨,然後兩手倒持著兩隻裝得滿滿的大蔴袋,笑嘻嘻說:「大媽,我可以替您拿進去麼?」 她嬌憨得好比一朵破蕾解語花,老太太不禁也笑了,笑著說:「少爺屋裡待茶,老婦有事請教。」 她襝袵肅客進屋。進了茅屋是個小小院子,疏落落的有幾塊石頭,一些花木,可是佈置得頗有章法。 踏上臺階是堂屋,靠廊頭偏左排個白木桌子,兩旁配一對靠背椅。 老太太讓姑娘堂角放下兩蔴袋花生,她便告了失陪往堂後去,再出來時手中端個茶盤兒,托一把瓦壺四個杯子。 姑娘急忙搶著接過,盤兒擱到桌中央,她拜手笑吟吟說:「大媽,您客氣!」 笑得頂嫵媚。 老太太睇著她慢慢說:「貴處,北京?」 姑娘笑道:「是的。大媽,您呢?」 老太太道:「我石家莊。」 姑娘笑:「喲,咱們娘兒同鄉。我想嘛,您不像本地人……」 老太太道:「你貴姓?」 姑娘道:「侄兒博小萱。」 老太太問:「你是舉子?」 姑娘一顆頭搖得像兆鼓,媚笑說:「不是,大媽,您猜。」 她太天真,初次見面,男孩子怎麼開口就叫人大媽,也還要表現得那麼親熱? 因此,老太太就看透了她分春光,老人家笑笑說:「你這樣年輕,那末幹什麼的呢?」 姑娘意圖唬人,衝口便說:「我學保鏢。」 老太太一點也不奇怪,微笑說:「你內外功都很到家,當個鏢頭那是委曲了。」 姑娘要唬人,到底還是被別人說得駭了一跳。 老太太又說:「我們這兒窮地方,你不會得了什麼紅貨吧?」 姑娘道:「我是來觀光三神山的……」 老太太笑道:「那你一定是上當了,就說海市蜃樓也不是隨便都可以看見,有興趣的話,起個大清早放流海上,也許有你的機緣。不過玉版鄉決沒有什麼好玩,最好你還是早一點離開,今日相逢,總是難得,我要留駕便飯,作一夕快談,明晨……」 話說到這兒,大門外進來一個小後生,短打扮土藍布褲褂,腳底下八搭麻鞋,眉上負著兩串銅錢,沒打傘也不戴帽,頭髮和衣服全被雨弄濕了,走在院子裡笑喊:「媽,青兒回來晚了……這位誰?」 目灼灼似賊直瞅著姑娘,老太太向姑娘笑:「小兒藍毓青。」 回頭又對小後生說:「見過傅鏢頭。」 小夥子搶步登階,兜頭作個長揖。 姑娘慌不迭還禮,他們彼此打量。姑娘看人家十六七歲模樣,長眉毛,大眼睛,滿面書卷氣,個子卻長得那末雄壯結實。 毓青說:「媽,鏢頭,請坐……」 褪下肩上銅錢,袖口裡采出一本書放到桌上,翻身便去拿個小凳子。 老太太笑道:「你去換下濕衣服再來,我這就去燒飯。」 小夥子扔下小凳子,笑著化一陣輕溜煙,那樣子分明練得很好輕功,而且還頂淘氣。 姑娘心裡不由歡喜,再看桌上書是一本孝經,笑笑說:「大哥念孝經。」 老太太笑道:「書還肯念,就是有點傻氣,捕魚樵采全都幹,有了收穫便往城裡送,換幾個錢養家,寒家有一匹蹩驢算是他的寶貝,來去總愛在驢背上看看書。」 姑娘笑道:「看來是一位孝子。」 老太太問:「你又怎樣曉得呢?」 姑娘道:「孝經庶人章不說嘛,『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大哥漁樵以謀菽水承歡,此孝之至者也。」 老太太不禁為之點首者再。 藍毓青換了一身青布褲褂急匆匆又來了,衣服像是小了些,繃得身上緊緊的,越發顯露出彪腹蜂腰鳶肩。 猿臂雄壯的人穿青衣特別好看,毓青那身材那肌肉也實在值得誇獎。 小萱姑娘目不轉瞬直呆望著他,他還是坐了小凳子靠近老太太小腳邊,仰著頭笑嘻嘻的問:「媽,談什麼嘛?」 老太太笑道:「人家稱許你像個孝子又肯念書呢。」 毓青搖搖頭說:「孝,很難講,假使是每一個人都有的本性,那又有什麼呢?肯念書還不過也是一種嗜好,高明以為如何?」 他瞧著姑娘說。 姑娘鳳點頭笑:「我讚美大哥的話。」 毓青又問:「仁兄年輕輕的出門保鏢,對於窗下工夫不都放棄了麼?」 姑娘笑道:「說書卷我的確淺薄得很,但是我也要領教,大哥您讀書之暇是不是也練武哩?」 毓青笑道:「兄弟完全得力一個字暇,真講起來還不過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 姑娘笑道:「您客氣。請問,孝經人都說是孔子為曾子陳孝道而作,又有人說出於漢儒之手,究竟那一說對呢?」 毓青笑道:「據兄弟所聞兩說皆不對,孝經本意由於孔子,而見諸竹帛,則出自七十子後學,這一說似無可疑。」 姑娘又點了一陣頭再問:「我再請教詩義。」 毓青笑道:「你怎麼呢,怎麼又扯到詩呢?詩,我可是真外行,那末我只好背書。鍾嶸詩品序裡說:『詩有三義,一曰興,二曰比,三日賦。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釆,使味之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志也。』怎麼樣,我沒背漏了麼?現在是否應該讓我問問你呢?」 姑娘媚笑:「我,恐怕不行,試試看啦。」 態度那麼樣從容,毓青猛然覺悟到她當是剛放下書本的人,經學不用考,必須找個不相干的才能難倒她。 他眯著眼皮兒直想,樣子還頂俏皮。 姑娘可是真不怕,儘管笑吟吟倚著桌沿等。 誰知道他忽然笑起來說:「我念半闋詞,你告訴我什麼詞,什麼人作的。」 姑娘驚笑:「詞……」 她輕咬了一下嘴唇。 毓青得意地笑吟:「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還好不太陌生,姑娘暗真叫一聲慚愧,慢慢說:「詞名踏莎行,作者秦觀。」 她也很得意的笑笑。 毓青又吟:「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間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姑娘聽著肚子裡打鼓,紅了臉說:「詞名鵲踏枝,作者……」 毓青迫一句:「誰?」 姑娘窘煞了,敲敲頭問老太太:「大媽,您說是不是南唐馮延巳……」 老太太笑道:「是的,那是第十二首一首的後半闋。」 姑娘如釋重負舒一口氣說:「我,我記得很模糊,詞本來我不太會嘛。」 老太太道:「我曉得你高明。青兒,陪哥哥坐一會,要留心你的禮貌,別再東扭西扯瞎問。我上廚房去。」 說著笑笑向姑娘告辭,帶著滿面春風走了。 老太太走了,毓青就也坐不住,一會兒工夫,裡裡外外往返奔跑了好幾趟,平常一回來總是隨著母親張羅,今天可是怕冷落了客人。 小萱姑娘看出他滿臉尷尬,笑笑說:「青哥哥,我說,咱們要是談得到一見如故,我是不是可以跟你一同上後面去幫大媽一點忙呢?」 毓青笑道:「你為人痛快我不敢反對,但是媽不會答應的。」 姑娘霍地站起來笑說:「不,我曉得老人家頂愛惜我,我賴著不出來她有什麼辦法……走嘛……」 毓青只好把她帶進廚房,笑著喊:「媽呀,傅哥哥他一定要來幫您忙,也許他是肚子餓啦。」 老太太笑道:「夜雨剪春韮,新炊間黃粱。沒有什麼好幫忙的呀,哥兒。」 姑娘拍掌笑:「大媽,好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難得嘛……」 她卷起了兩邊袖口就待上前做事。 老太太笑道:「那末你也能夠『十觴亦不醉』麼?」 姑娘道:「大媽肯喝我恭陪……」 回頭看砧上排著一隻宰好的公雞,三不管便去拿起刀,點手兒又問:「這只雞很肥,做三味吃可以嗎?」 老太太笑道:「好吧,怎麼做,你說。」 姑娘道:「紅燒,白炒雞片,肫肝配韮菜,怎麼樣?有三個菜盡夠啦,等下再弄幾張油餅,管飽咦!」 老太太笑著向地點頭,她立即動手切雞。 炒雞片講來普通,工夫卻要在砧上講究,刀下得不適當,炒出來不嫩。 別以為小萱侯門小姐什麼不會,凡是傅家子弟門人,尤其是女孩子什麼都得學,姑娘們過了十歲就得學女紅、紡織、剪裁、縫紉、刺繡必須勤習,一到十五歲再說下廚房。 這兩道門檻恐怕比讀書練武還要認真些,所以老太太一瞧姑娘操刀的姿勢,就又摸清楚了她幾分春光。 掌燈時,廳上排上這一餐急就家宴,老太太教毓青開了一小罎子家釀甕頭春,拿大杯子向姑娘勸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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