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郎紅浣 > 古瑟哀弦 | 上頁 下頁
八九


  岐西又勸了紅姐兒幾句話,吩咐不必勉強菊人再進煙火之物,教她多買水果給她吃,一再叮囑凡事順她的意思,說完,他也走了。

  這一夜,除了查老太太打個盹兒,大家都是坐個通宵,誰也拿不出一分主意。

  大清早,璧人出去一會兒工夫,回來時,潘家大姨太婉儀帶著玉屏也趕到了,她們在太太屋裡坐地。

  婉儀詳細查問過病人狀況,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偷偷的分發浣青,趕快派人置辦後事。她倒是不鬧客氣,一切吩咐得周到。

  幾個管家分頭出去辦事了。

  婉儀正要過去看病,紅姐兒來了,她是奉命來給老太太請安的,一看到玉屏也在屋裡,搶過去來個抱頭痛哭。

  好容易把她勸住,她便告訴大家,說菊人一早鬧著沐浴更衣,精神好似還好,不過脾腹漲得很高,氣喘相當厲害,剛剛吃了幾片蘋菓,又有點像要睡的樣子。

  聽了她的話,婉儀一聲不響,站起來就走。

  大家一窩蜂隨著走到回廊上。

  這位有見有識的大姨太,她回頭攔住了三個奶媽,制止她們把三位小少爺帶過去,然後她又扯下襟前手帕,擦去臉上淚痕,這才輕輕走入病人房裡。

  天氣很悶熱,屋子裡鬱漫著一陣幽香。

  床上分兩邊鉤起蚊帳,床頂吊下一個小小珠籃,裡面飽裝上等香料,床前茶几上還燃著一支線一般細的藏香。

  妝台書案,窗畔櫥頭,到處排著各種鮮花,各色水果。

  簾惟屏鏡,淨無纖塵,脂缸粉匣,依然羅設,一切物事,一點不含糊,一點不零亂,看了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病重女人的臥室。

  菊人,她用一疊錦衾墊住背脊,斜刺地靠著,下半身掩在一條蔥兒綠的單被裡面,上面也穿一件蔥兒綠的綢衫兒,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頭上還戴著玉簪兒,玉耳墜子,兩邊手套上玉釧,玉約指。

  她迎著婉儀,含笑點首道:「我曉得你一定會來看我的。今天恰是白露簡日,我還能不走……」

  婉儀來不及講話,查老太太由許多人背後,搶出來說道:「我不讓你走……你……你要走那裡去……」

  菊人床上拜手含淚笑道:「媽,恕我不孝。我願意服侍您千秋百歲,可是天……」

  說到天,菊人滴下了數滴淚珠。

  老太太趕上前,撲到床頭哭起來道:「少奶,我的女兒,因為我一場病,害了你……這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

  菊人哽咽著道:「媽,別這麼講,我難受。」

  婉儀眼看不好,急忙向玉屏和紅姐兒使個眼色,她倆趕緊過去把老太太攙到一邊,婉儀就挨著床沿坐下了。

  菊人定了定神,開眸看住這位大姨太說:「娘,璧人是您老人家的兒子,我跟著即叫一聲娘也應該。娘,我有許多事拜託您。」

  婉儀道:「你把定心,不要慌,我聽你的。」

  菊人流淚叩枕說道:「娘,我死了,我的家恐怕也要散了。媽,年紀太大,古農無用,承繼的孩子還小……」

  婉儀道:「我決不負你,老太太暫時由璧人迎養,安兒當然少奶玉姨娘要負責,舅老爺也可以暫時住到我們那邊去,我們老爺子和璧人都會照料他的。至於你身後的事,我無不盡心盡力,有機會我就要他們爺們送你南下。」

  菊人泣道:「娘,謝謝您啦!可是古農……」

  說著,又叫:「大表哥……」

  岐西急忙站近床前。

  菊人道:「大表哥,我們至親骨肉,山迢水遠一別二十餘年,眼前聚會日子雖然無多,總算有緣,最難得的是你還留在這兒送我一場。我很不放心古農,他太小心眼兒,我把他交給你啦!」

  岐西忍著兩泡眼淚說道:「弟妹,你……我一定……」

  菊人點點頭,便又合上眼皮,慢慢的她又睜開眼,把圍在面前的玉屏浣青婉儀都看了一眼,說道:「死生有數,我不敢怨天尤人,可歎璧人在我身上費盡苦心,一旦付之東流,死別永訣,何以為情。」

  半晌,又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浣妹妹記著我的話,滿人執政,漢族之羞,這幾年來外侮日亟,內亂方興,恰正是大漢兒孫,乘時崛起,發奮圖強的時候。

  璧入不幸,出仕清廷,我們固然不能驅使他背忠叛義,然而總應該及早棄官,博個急流勇退。娘,就是太親家也還是趕快乞老告休。」

  婉儀道:「你歇歇吧!你所說的也都是我心裡事,那一天南方太平了,我們兩家人都到杭州去住家,輿山水結鄰,我們風雨無間,時刻去看望你,也不會讓你感到寂寞。」

  菊人大喜道:「娘!真的嗎?」

  婉儀道:「當然是真的了。」

  菊人道:「那麼我一切就放心了……」

  說著又笑,笑著對玉屏說:「多謝你替查家綿續後起,我這兒拜託你啦!」

  玉屏急忙抱住她哭道:「少奶,你精神那麼好,你不會……天老爺有眼睛……你……這一位善人……」

  菊人道:「別揉我,天老爺在那兒我也不配說善人……不許哭,聽我說,紅姐兒的事你必須時常提醒璧人,從速辦理。

  小孩子多加一份心,奶媽沒有不貪睡好吃的……

  璧人的脾氣並不太好,浣妹妹好強,你總要事事體貼他。玉屏,這以後還要你好好的為我照管著老太太……」

  說完,菊人又合上雙眸,微微的喘了幾口氣。

  婉儀便教倒了半杯梨汁,親自給地灌了兩茶匙,她搖頭表示不要了,婉儀就不去勉強她了。

  一會兒後,她再睜開眼,叫璧人,璧人愁雲滿臉,兩眼通紅,走到床前環抱著兩隻手站在床前。

  菊人把他看了又看,流淚說道:「你,你學究天人,胸羅萬略,讀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難道你還參不透生死?不要擺討厭的樣子,我要走了,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璧人咬緊牙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菊人淒然泣道:「你也不過一個常人。」

  說著,她又叫古農。

  古農抖著過來,底下兩條腿一軟,順勢兒趴在床下,嗚咽著道:「菊人,你走了,我怎麼辦……母老子幼,一身罪孽……」

  說著,他伏地痛哭起來。

  菊人撐著喉嚨高聲叫道:「古農,記住母親……」

  岐西向前攙起表弟,把他納在一張靠背椅上坐定。

  菊人喘了喘,叉道:「什麼樣子?你也不怕人家笑。莊子鼓盆而歌,難道他就不是人嗎?」

  說著聲音有點發啞,喘得越發厲害。

  婉儀趕緊跪上床沿,招呼浣青幫忙,想抱她放平躺下。

  可憐她這時候已經腰硬體沉,顯見得不中用了,饒你大姨太十分鎮定,到底也不免心酸手軟。

  浣青更是施不出一點力氣,她們娘兒倆抱了半天,究竟搬移不動。

  菊人忽然伸出十個指頭指著床前璧人,璧人也就顧不得什麼避忌了,彎腰伸手插進被裡,輕輕的把她托個離席。

  浣青扯去墊背錦衾,排好枕頭,璧人兀自出了神,捧著病人,雙淚拋珠。

  浣青一旁連連碰了丈夫幾下,璧人這才放了手。

  菊人凝眸一笑,便把臉朝到床後去了。

  婉儀曉得她快要咽氣,口裡趕緊低抵地誦起佛號,大家都還不敢放聲,床上忽然又叫璧人。

  璧人強忍心痛,說:「姐姐,我等在這兒送你……」

  菊人扭回頭,有氣無力的說:「你……總算拿得住……大哥太不行,你……你要看……看緊他……」

  喘口氣,又道:「是時候了,安兒在那裡?」

  玉屏急忙去把安侯帶了進來。

  小孩子在乳嫂手上跳著爬著,還要媽抱。

  菊人這就忍不住又湧出兩滴眼淚,她慢慢地再望到床後去,啞著聲兒道:「婆婆……媽……農……妹妹……璧……別了,別了……」

  一陣抽搐之後,漸漸的安靜下來。

  半晌,又聽到她很清晰的念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矣……」

  底下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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