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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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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臘月傍晚的玄武湖上有一種淒涼蕭殺之美,遊湖的人太少,畫肪大多攏岸。只有一艘蕩漾在湖中央的寒波冷暉之中。 這是一艘較大的畫肪。所謂畫肪,不僅是髹以五彩油漆,雕著各式花紋的花舷。而是上有篷布,四周懸以彩色角燈,內有桌椅幾榻,圍以朱碧回欄。供遊客臨波遠眺,遊目聘懷,在舫中可以挾妓侑酒,弦樂歌唱,吟詩作對,它是江南風物之一,秦淮河上的最出名,這兒不過是跟秦淮學樣罷了。 畫肪上只有三個人,一是神采飛揚,顧盼自雄的馬公子,一是神色肅穆的高淩宇,另外就是一個三十左右,略有幾分姿色的健婦船娘了。 二人對坐在中艙八仙桌邊,桌上已有六個名菜,和兩壺名酒,馬公子舉杯道:「高大俠,難得有此遇合,小弟敬你一杯……」一柄長刀放在一邊幾上,,他也用刀。 高淩宇端坐不動,也沒有端杯子,只是冷靜地凝視著這個才分別六七年,卻已完全變質的弟弟。幼時的景象飛快地又映現腦際:在河邊捉魚蝦,林中捉蟬及其蟬的幼蟲,在沙灘上分兩組和一些孩了們騎馬打仗。每次都是由其他的孩子們編成馬,他們兄弟為騎士。也就是前面站一人雙手後伸,中央一人彎著腰把雙手搭在前人的雙肩上,後面一人雙手握緊前面那人的雙手,就變成一匹馬了。騎者跨在中央彎腰者的背上,與另一組在馬上扭打,誰先翻下沙灘就算敗了。 而每次騎馬打仗,總是哥哥戰敗,高淩宇只比高淩雲大一歲,偶爾他打勝了,弟弟就沒有完,非再來幾次不可,直到其他作馬的孩子們不願幹了才肯甘休。 這些往事他一點也不怪弟弟跋扈,那只是兄弟間的溫馨往事回憶,但這些遙遠而真假莫辨,看眼前的弟弟,他真懷疑這是不是輸了老不認帳的那個?高淩雲自己幹了一杯,又自己滿上,道:「在你開口之前,請先斟酌一下,有些話我不愛聽,說了也是白說。」目光移開那張驕狂的臉,定注在湖面閃動的夕照微波上,道:「如果我問的這句話,也是你所不愛聽的,這將是我所問的最後一句話了。」點點頭「昭」了一聲,道:「說說看。」仍然凝視著蒼茫的湖面,道:「你是否還承認是被狙殺傷重而死的高牧群高大俠的兒子,高淩宇的弟弟?」不假思索地,高淩雲道:「當然是。」收回目光再次冷視著對方,高淩宇道:「你知不知道,父親死於何人的唆使之下?」仍是不假思索地,高淩雲道:「魏忠賢的餘黨阮大鉞。」高淩宇步步緊逼,道:「你可知道馬士英和阮大鉞的關係?你可知他們在魏忠賢老奸死後殺了多少曾為他們排除異己,為他們作傷天害理勾當的走狗爪牙?」淡然一笑,道:「優勝劣敗,適者生存。人生不過數十寒暑,不該珍惜把握嗎?像你這樣終年奔波,你得到了什麼?」輕蔑地一笑,高淩宇道:「我仍以為我是你的哥哥,你以為是高攀嗎?」高淩雲道:「這是什麼話?此番得能手足團圓,我感到萬分高興,決定為你設法弄個一官半職……」猛然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高淩宇冷漠地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作不知?」灑脫地笑笑,高淩雲攤攤手道:「你是指什麼事?」目注湖面上的輕霧,就像如煙往事又呈現眼前一樣,高淩宇道:「你對自己的行為,當午夜夢回,頭腦清醒,良知發現清明之時,你一點也不感覺噁心嗎?」那份悠閒自若的神色陡然消失,高淩雲道:「在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沽名釣譽,披著清高的外衣,卻躲在山林中逃避現實,指摘廟堂中人辦事不力,一無是處,自己卻又不屑插手。試問,你是哪一種?你為社稷、百姓又作了些什麼?」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仔細想想實在並不值得笑,高淩宇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講求名利的人,也會說傲嘯山林是如何清閒怡性,以表示他的清高。其實這往往是一種手段,一般人大多言而不行,說而不做,真正對名利淡薄的人,應已超過了名利的觀點以上,在言談中也就不會表示嫌與不嫌這類話了!現在不必談些枝節問題,自你作了馬公子後,被你毀掉的女人有多少?」冷漠地望著肪外已來的夜色,道:「你是聽誰說的?」高淩宇道:「紙包不住火,世上哪有絕對的秘密?」忽然收斂了狂傲之氣,道:「淩宇,無論如何,我們是手足,我不忍看你自生自滅,快不要作傻事了。父親被狙殺,是因為他要叛離,就像世上某些宗教一樣,往往都是信我者升天,不信者死。這是一種規範和約束,有什麼不對?……」打斷了他的話,高淩宇冷峻地道:「傷心渡的滅口行動你一定知道,你大概也認識鐵梅心和韋天爵兩個人?」高淩雲道:「何必多此一問!」「嘩」地一聲,一杯酒全潑在高淩雲的臉上,道:「早知你已失去了人性,我是不會來的。可笑的是,我居然以為仍會在手足及父子之情的衝擊下,使你良知復蘇……」目光中進射著冷焰,「嗆」地一聲,長刀出鞘一半,但一會又把刀還鞘,高淩雲道:「看在這份手足之倩,限你明天此刻離開金陵,走得越遠越好,不然的話,你會栽得很慘,把一切都賠上……」江振祿和孫七都勸高淩宇暫時離開金陵,避避風頭,這是明哲保身之道,沒有什麼不對,但他一直在搖頭。 他知道,高淩雲的身手一定很高,要不,他得不到這麼風光的地位。在官場中更是離不了「現實」二字的。很快地,將近高淩雲所訂下的限定時間了。 孫七還不能馬上離開金陵,也就不敢明目張膽地幫助高淩宇,只能把消息暗暗送到。且叫江、李二人暫時回避。 說是馬公子會在限時一到之際,去拜訪高淩宇。 江振祿苦勸無效,要留下和他共進退。 泰然地笑笑,高淩宇故示鎮定,道:「江兄,你的盛情,小弟心領。你放心!我不會死在金陵,而有二位在一邊,對方也必然有所顧慮,而大張旗鼓的……」喟然地,江振祿道:「高老弟,在這地面上你太孤了……」高淩宇道:「江兄,我這人有時很倔,但我絕不是死要面子的人。如我不敵,我會逃走,留得命在,下次再來。世上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江兄,二位多保重,請不要露面。」這家小客棧有個不算小的後院,春夏之季花木頗茂,此刻已大半落葉禿枝,呈現一片蕭殺之象。而高淩宇的房間,就在這後院中。 大約是掌燈時分,這三間小屋中一燈如豆,高淩宇迎門據案自酌自飲。今夜之兇險絕不下於傷心渡,但他卻以為,今夜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不論是勝是敗,是生是死。 高淩雲說也認識鐵梅心,在鐵梅心心目中的高淩雲,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思潮起伏不已,時間已悄悄溜走。 一個人影有如烏雲中穿出的怒隼,自左側牆外射了進來。這身法雖不是「盤古旋」,卻也毫不遜色,一個人已端立在門外,正是神采飛揚,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的高淩雲。高淩宇不慌不忙地幹了一杯酒,道:「是先喝一杯,還是先辦正事?不論誰勝誰敗,好歹我們也是兄弟一場……」冷冷一哂,高淩雲道:「自我定下時限起,我一直就沒想過自己會敗。而你卻競有這種打算,這就是你我不同之處了!」高淩宇抓起身邊的白骨斷腸刀,緩緩走出,道:「你看這裡如何?」不耐地揮揮手,道:「相信並不是因為你看中了這兒的風水,為了不驚動百姓,放手一搏,你不妨再選個地方。」兄弟,骨肉之情,看來已完全被抹煞了。同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同是一母所生,僅在不同環境中長大,一別不過六年,一切都變了嗎?是不是在未分手之前,在他的本性上已潛伏了這種叛逆和冷酷的種子?高淩宇略一思索,道:「你看燕子磯如何?」根本不在乎在什麼地方,表示他的篤定,高淩雲道: 「現在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不會改變,好歹我們是弟兄一場。」冷厲地一哼,高淩宇道:「你不配談這些,如果你反對那地方,你說個地方也成,我絕不更改。」揮揮手,表示不必,兩條人影掠出牆外,江振祿追了一會就被甩下了。他甚至並未聽到二人要去何處對決。而高淩宇事先不告訴他們師兄弟二人,主要是不願因兄弟閱牆而連累別人。江振祿師兄弟當然十分惱火! 跺跺腳,李乾道:「他奶奶的!咱們師兄弟算什麼?都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搭罷了!咱們是白操心哩!師兄,俺想了很久,人家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和咱們這種蹩腳貨色在一起丟人現眼,又何必死乞白賴地高攀?」狠狠地瞪他一眼,江振祿道:「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裝了一腦子漿糊,說話不加琢磨?人家是因為兇險,而且又是手足問的事,不願咱們去涉險,這是一份好意。」李乾道:「俺又不是不知道,可是朋友嘛,腦袋瓜子掉了,不過是碗大小的疤。就在這當口才見交情,他奶奶的,就這麼一走,俺可是越吮巴越不是滋味哪!」燕子磯是因臨江一塊巨岩極像燕子而得名。深夜在這兒搏殺玩命,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地方。現在兄弟二人相對,各握著一柄刀,寒芒森森,和臉上的冷漠相輝映,任何一個陌生人看到,都不會相信這是一對兄弟。 下嫩大江,夜霧氳氤,高淩雲道:「你不考慮改變主意,使下半輩子過得愜意些嗎?」高淩宇道:「即使你能從此改邪歸正,我都要慎重考慮,以你所作的壞事之多、罪孽之深,是否值得原諒?」幾乎同時,丟出了刀鞘,由分而合,身在空中閃電揮刀,連交十一刀。一個是由於有人擋了他為所欲為的路,非殺之不可;一個是維持門風,向被汙及被害的冤魂有個交待。刀來刀去,沒有一絲留情的概念。 刀是最原始的殺人兇器,所以劍雖是百兵之王,卻不如刀的煞氣濃重。任何人一想到殺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刀。 白骨斷腸刀在武林中闖出了名氣,「盤古旋」也在身法上幾乎獨步武林,可是兩人狠鬥了六十多招,高淩宇既未在兵刃上占上風,在身法上也沒有占到便宜。 這正是高淩雲搖身一變而為吃香喝辣的馬公子的原因,也是他篤定穩吃的信念支柱。白骨斷腸刀微泛紅芒,有如一大盆暗紅的烈火;另一柄雪亮的刀,卻像不斷由四面八方潑來的水,綿密勁急,無孔不入。 有時候就像是天空中掛了兩塊肉,交織成的刀網在肉旁千砍萬切,就差那麼一丁點兒。夜霧自江面上升起,由岸上望去,混沌一片。 今夜總有一個人會掉下這百丈絕壁,隨波而去。 世上有幾位「還刀叟」?是誰把高淩雲在六七年當中調理得如此高明?這又是個什麼樣的師父?只教他如何殺人,而不教他作人的道理。 六七年前,高淩雲的身手未必有孫七高明。 一個轉折本已夠快,並未因已拼了一百五十餘招而遲緩呆滯,但長刀如鬼影般地遞到,在高淩宇的左腋下劃了—刀。 刀劃在兄弟身上,高淩雲沒有一絲憐憫之色。他希望在對方一驚的刹那,再補上一兩刀。純就搏命殺人來說,沒有什麼不對。所以這三刀如狂風猛卷,「嗤」……高淩宇的腿上又出現一道血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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