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銀牛角 | 上頁 下頁
一〇


  秋離把纏在腕上的汗巾解下,擦擦汗,那叫宗貴的大個子已不由呆了呆,脫口大叫:「啊,他是女的:「白衣人又哼了一聲,怒道:「女的如何,便殺你不得麼?」秋離懶懶地一擺手,道:「象你這等刁潑狠辣的娘們,我還真是初見,現在,報上你的名號,咱們也好套個交情!」白衣人手臂一動,又緩緩放下,冷冷地道:「姑娘並不在乎你這等下三流的角兒,『玉裡刀』梅瑤萍就是我,以後,你的好日子正長著!」:秋離笑了笑,道:「你號稱『玉裡刀」?呢,這個芳名卻是耳生得緊,不過.叫得合適,在狼牙幫裡你充任什麼角色:「玉裡刀梅瑤萍瞪著對方,生硬地道:「我想,你管不著!」秋離舔舔嘴唇,道:「說得是,好男不同女鬥,我也不留難你,陽關道上,你小心著走吧。不過,記得盜亦有道,劫財不傷人,傷人就不劫財,兩樣都要,就失去江湖上的義氣了,你們狼牙幫蛇鼠一窩,狗屁倒灶,也定不出什麼好規矩來,今天幸而碰著我閣下,換了個人,包管先賞你兩記耳光,再教你上一篇「三從四德」之學,呢,別瞪眼,日頭正大,姑娘你可以上路了。」梅瑤萍氣得混身哆嗦,雙目圓睜,好半晌,她才勉強平靜下來,用金鞭指著秋離,顫抖抖地道:「好鼠輩,報上你的萬兒,天涯海角,我都會叫你為方才的狂言付出代價!」秋離哧哧一笑,閒散地道:「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嘛,姑娘,別找我麻煩,有些時候,我並不似此刻這般和藹可親。」梅瑤萍氣得猛一跺腳,尖聲道:「你聽著,三天之內,我一定要你的項上人頭,我要千刀刮你的骨,萬刀鑽你的心,不論你去哪裡,有多少幫手,我必不惜一切實踐此諾!」秋離伸伸舌頭大笑道:「我說姑娘,你就有那麼狠法兒?」梅萍氣得柳眉倒豎,嚶嚀一聲,轉側飛身上馬,棗紅馬馱著她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留下的,是一股子怨恨與憤怒,恩,香噴噴的怨毒與憤怒。

  緩緩地,周雲自那邊策馬行近,他望了遠處彌漫的塵沙一眼,語聲低沉而憂慮地道:秋兄,咱們與狼牙幫結下仇了……」秋離聳聳肩膀,淡淡地道:「結就結吧,看不過去的事情總不能裝糊塗不管,這些不平的事兒做起來有時也麻煩得很,既管了,就得撐,是麼?」周雲苦笑一聲,低低地道:「老實說,秋兄你若不管,我也要忍不住伸手了……」秋離哧哧笑了起來,那邊,叫宗貴的漢子皺著眉,一拐一拐地行近,秋離擺擺手道:「老兄,別再謝了,你們還足趕路要緊。」宗貴寬大的臉膛上浮起一絲忸怩之色,他囁嚅了半天,訥訥地道:「壯士……我家少奶奶說,說……假如壯士沒有急事待辦,是否可以……呢,是否可以……勞駕……」秋離冷冷地接道:「再送一程?」宗貴不由一機靈,急得額角青筋暴起,他惶恐地道:「壯……士千萬不要誤會小的不識進退……壯士,實在是小的少奶奶已被逼得走投無路……到處都是豺狼虎豹,四面全是陷阱……沒有人敢幫助我們……誰也不肯挺身而出……壯士,他們要斬草除根,趕盡殺絕礙……」說著,這宗貴竟然激動得號陶大哭起來,他抹著眼淚,「撲通」又跪倒在秋離身前,哽著嗓子道:「壯士,求你好人做到底,壯士,小的願來生變牛做馬,也會報答壯士的這一番菩薩心腸……。」秋離皺著眉一轉目光,已不由嘆息一聲,在那烏篷車之旁,那青衣少婦也靜靜地朝他跪著,一張樸實的憔悴的面龐上綴滿了晶瑩的淚珠,孩子已停止哭泣,躺在母親懷裡,也睜著一雙帶淚的大眼睛朝他眨呀眨的。

  搖搖頭,秋離走開兩步,頭也不回地道:「我最不喜歡男子漢掉淚,宗朋友,可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句話?不要動不動就矮了半截!」宗貴仍然直挺挺地跪著不動,他抖著嗓子道:「壯士,求求你額外施恩……」秋離重重一哼。道:「我並沒有說不管,是麼?」宗貴楞了半天才會過意來,他「氨了一聲。欣喜欲狂地又用力磕了三個響頭.帶著哭聲道:「如此說來壯士是答允了?」秋離用汗巾拭著脖子,不耐地道:「你起來.還有。這位娘子。:宗貴艱辛地站了起來,吃力地過去向那青衣少婦說了幾句什麼,又謹慎地扶著少婦上了篷車。秋離回頭向周雲苦笑一下,道:「周兄,煩你牽著黃驃子後隨,我只有權充一次車夫了。」周雲點點頭,道:「在路上,記著為那宗姓的朋友敷藥.這人是條血性漢子,大約是那宗姓人家的僕隨,卻是這般忠心耿耿……」秋離淡淡「恩」了一聲,大步過去扶著宗貴上了車,再將車簾拾起掛好,他自己也坐在車座之上,一抖韁繩。口裡呼哨一聲,催動兩匹毛驢向前行去。

  宗貴回身小心將車簾掩妥,身軀扭轉前後,卻是扯動了傷口,直痛得呲毗牙咧嘴,冷汗涔涔。望望日頭,秋離呼了一口氣,道:「扯開衣服,先用水將腰上的傷處洗淨。」宗貴忙著答應.伸手自座底摸出一隻水壺,找著一塊淨布,開始咬著牙為自己洗起傷口,車子顛呀顛的,每一觸及傷處,皆不由痛得他哼出了聲,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將就著洗拭完畢。

  解下胯邊一個錦囊袋,秋離自袋中摸出兩個小小羊脂玉瓶遞過,低低地道:「兩個瓶子裡都是極佳的金創藥,紅色藥末的那瓶內服,黃色粉子的那瓶外抹,擦好了藥用乾淨布將傷處包紮好,我這駕著車抱歉不能幫你。」宗貴謝著接過兩隻玉瓶,依秋離之言做了,他一切弄妥,雙手捧過空了的玉瓶,寬大的面孔上湧現著無可言喻的千恩萬謝,眸子裡淚光瑩瑩。不錯,有很多話,有時不一定要講出來,你的神色,目光,往往會表達得更透徹,更真切。

  秋離沉默了一會,平靜地問道:「朋友,你們目的在何處?」宗貴忙道:「少奶奶想先到『臥虎山』下的『三浪出莊』。紫莊主早年與我們老爺有八拜之交,他老人家大約可以庇護我們……」秋離在腦海中思索了一下記不起這三浪山莊的名字來。他舔舔嘴唇,慢吞吞地道:「你們是與准結了仇叫人家逼得這麼慘生生的?」沒有說話先歎了口氣,宗貴愁雲慘霧地道:「壯士、都是那些天殺的『八角會』啊!」「八角會?」秋離奇異地道:「八角會不是早就銷聲匿跡了麼?怎麼又出現了!你不會搞錯了吧?宗貴愁著臉,道:「小的便是化成灰也忘不了這三個字。不錯他們是隱藏了一段時間。聽說早年為了與一個武林中的奇人結下了梁子,被那位奇人殺得幾乎一敗塗地,那一仗八角會的精英損了十之七八,元氣大傷之下只有敗逃收旗,近幾年來、大約又在暗中招兵買馬,擴充了不少力量,才又敢出來興風作浪,唉,他們第一個就找到我們老爺,要求老爺捐獻白銀二十萬兩充做幫費。我家老爺早年曾闖過江湖,掙得這份家產也是頗不容易,偌大的錢財怎能平白獻出?當時就與八角會的來人爭執起來,一言不合之下便動上了手,他們來的兩個人都帶了傷逃出莊外,老爺就知道事情不對,馬上叫少爺少奶奶收拾細軟準備應變。唉,誰知道他們的人來得好快,當夜就抄上莊子,黑影裡大約至少也來了四五百人,那是一群虎狼哪,一捲進來就殺人放火,可憐老爺少爺與一干護院師父完全死得一個不剩,大好的莊院也被一把火燒得寸草不留……」秋離哼了哼,喃喃地道:「典型的江湖仇殺……」宗貴又歎了口氣,接著道:「小的早得老爺吩咐,黑夜裡一起火就趁亂護著少奶奶帶著小少爺駕車自莊後小道逃走,沿路受盡了驚恐,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卻又險些被那堿婆娘作踐,若非遇上壯士,唉,只怕少奶奶母子倆與小的早就化作異鄉冤鬼嘍……」秋離沉吟了一會,道:「你們老爺名諱怎稱?」宗貴咽了口唾沫,崇仰地道:「老爺姓宗,名員『瑞木』江湖中入皆稱老爺為『大方朝』,壯士你可曾聽過我家老爺名號?」秋離搖搖頭,道:「未曾聞得,你們少爺呢?」宗貴忙道:「少爺是老爺獨子,叫『仰上』,唉,少爺才三十歲不到,宗家一脈單傳,已有三代了。」』秋離又道:「你可知道八角會現在由誰領頭?卷襲你家莊院又是哪些人?」宗貴搔搔頭,笑道:「八角會的頭兒好象是一個叫……叫什麼『魔眼無心』的人……妙卷莊院那晚他沒有來,領頭的是一個身材矮瘦,滿臉長了些疤痕的醜老頭……」二秋離眼珠一轉,心中暗暗叫道:「魔眼無心呀魔眼無心,當年屠大哥就是要挖你那雙碧中泛金的怪招子,可惜你跑得快,挨了三掌還能活到現在,狗命夠長了,千不該萬不該又再出來揚名闖蕩,碰上了我,哼……只怕你難逃此劫………」宗資唉了兩聲,訥訥地道:「壯士,小的……小的真該死……還沒有請教壯士高姓大名?」秋離「哦」,了一聲,淡淡地道:「我叫秋離。」宗貴並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這位人物竟就是江明中最最有名的殺手霸才,聞言之下,他恭謹地道:「秋壯士。」笑了笑,秋離道:「你們少奶奶,叫宗於嫻?」宗貴點點頭,道:「正是,少奶奶娘家是陝南有名的大戶。」秋離側身向後望去,只見周雲騎著他的花斑馬,手牽著後面緊跟著的黃騾子的韁繩,兩隻面罩後的眼睛朝他笑了笑。

  宗貴怔怔地瞧著秋離,有些囁嚅地道:「秋壯士……你,你在武林中一定很有名氣吧?」秋離抿抿唇,無所謂地道:「馬馬虎虎,湊合著混就是了。」咽了一口唾沫,宗貴又謹慎地道:「先時那婆娘說是什麼狼牙幫的……壯士,看樣子,他們已經暗通聲氣,講好了來對付少奶奶這孤兒寡婦。壯士,狼牙幫很厲害麼?」秋離笑笑,道:「這很難講,他們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勢力,不過,江湖黑道上的幫會暗通聲氣,守望相助是常有的事。八角會這次死灰復燃,只怕少不得有幾個後臺為他們撐腰呢。」嘆息一聲,宗貴垂下頭去,滿臉的懊喪加上一肚子的絕望,神色顯得悽惶而倫然。

  有些不忍,秋離想說什麼,但是,一想到自己還背著滿身的麻煩,也就止口不提,他是有滿腔的熱血與毫氣,難的是他只有一個人。不論有多少世間不平之事,他也不能說一·手攬了下來。心是有餘的了,奈何力不逮埃車輪沉重地滾動著,拉著的兩頭健驢在噴著白氣。路是艱難而又遙遠的,漫長地延展在前面,有多少坎坷與荊棘需要去經歷,有多少旋轉和崎嶇在等著人的腳步去走,生命是一種負擔,要背著很多你不願背的東西向時間的旅途上去跋涉,但你只得如此,因為你已生下來而且活在這個世界上,就似此刻車輪在沉重而單調地轉動,就宛如那兩頭拉車的健驢一樣『,明知是一種苦楚,卻只得繼續下去了。

  黃昏了,恩,伯見黃昏,卻又是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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