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銀牛角 | 上頁 下頁
一一


  灰藍色的暮靄浮沉在周遭,似一層濛濛隴隴的、拂不開理不盡的愁懷,它纏繞著你,籠罩著你,官道從這邊通過一個小鎮的中間,成為一條唯一的大街轉了下去,路的盡頭埋葬在夕陽的殘霞裡,那終點,只怕還遠著哩。

  小鎮上的人家屋頂,已飄出了縷縷炊煙,點點昏黃的燈光也亮了起來,犬吠之聲清晰可聞,三數農人自田間荷鋤歸去J,又是一天辛勞熬過,現在,該是家人歡樂融融圍桌相聚的時光了。

  秋離一帶韁繩,沙著嗓子道:「老宗,問問你家少奶奶,是要繼續趕路還是在這小鎮上暫歇一宿?」宗貴疲累地點頭,轉身伸入車簾內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坐回身子道:「壯士,少奶奶說,就在前面歇一宵吧,壯士趕了;天路,也須休息一下養養精神……」笑了笑,秋離馳車入鎮,在問了個路人之後,已尋著了一家雖然殘舊,卻還很乾淨的小客棧住下。

  為那母子兩人張羅定了,他們三個男人就在客棧前廳擺上一桌酒菜食用起來。這間客棧一共只有左右兩排十間客房,中間這一塊做前廳,後面是個小院子。前廳經過一個小天井就是正門了,建築簡單,一目了然。

  秋離他們租下了三間右邊的客房,宗家少奶奶母子二人住在中間,周雲與那宗貴住於左側,秋離是右邊,恰好兩頭將那母子二人夾在中央。

  大口幹了杯「二鍋頭」,秋離眯著眼,噴著舌頭贊了一聲道:「好酒,真是一直辣到腸子裡。」宗貴又殷勤地斟一杯,陪著笑道:「假如不是帶傷,小的也陪著壯士幹上兩盅。」秋離豪邁地笑著,挾了筷子白切肉塞進嘴裡,唔唔地點點頭,道:「這荒野村店,弄的幾樣菜看卻還可口,酒也醇得厚,今天夜裡可睡上一場好覺。」周雲靜靜地掀起面罩,小飲了一口酒,低沉地道:「秋兄,別喝得過了量,記得那玉裡刀的話?」秋離笑了,壓著嗓門道:我不是蝦子腦筋,他們擺不上我的道兒,我喝兩口,混身有勁,夜裡正可給他們鬆散筋骨!」說著,他又一大口幹了杯。宗貴忙再斟上,笑道:「壯士,你老可是好酒量,小的眼瞅著酒蟲也給引上來了……」秋離笑著再幹了,照照杯底,道:「吃江湖飯就得能喝酒,沒有這點酒量給壯壯膽,成麼?」這時,正門外突然響起幾聲高亢的馬嘶聲,隨即又響起兩聲吆喝,胖敦敦的店掌櫃笑開了眼,哆嗦著一身肥肉,三步並作兩步迎了出去,口裡還一迭聲地吆喝著店小二接馬。

  店門外有隱約的說話聲傳了進來,不一刻,胖掌櫃已哈腰作揖地引進屋兩個衣著華麗,神態冷漠的中年漢子來。

  那兩個中年人,一個穿著紫底暗團花新長衫,另一個是紡綢儒衣沿襟袖灑著金色壽字圖,一色的頂中斑玉浮黃文士巾,足登緞面軟底鞋,手中各提著一個精緻小皮囊,顧盼之間十分傲據,卻不像是走遠路的打扮,看情形宛如逛廟會來的,神情悠閒得很。

  周雲蒙在面罩後的眼睛向秋離眨了眨,秋離笑笑,又挾了一塊紅燒雞咀嚼著,眼皮子也不撩一下。

  那兩個人並末朝他們這邊窺探,隨著店掌櫃向左側的客房。宗貴咽了口唾液,緊張地低語道:「壯士,可是對方來臥底的?」秋離這一次吸了口酒,道:「如果是,他們就太愚蠢,這兩位仁兄穿得像是買賣人,其實一看就知道,做買賣是不錯,只是無本的生意罷了。」周雲「噗嗤」一笑,道:「秋兄,我發覺你有時候十分詼諧……」」秋離舔舔嘴唇,道:「一肚子委曲,滿腔的怨恨,光愁還行?有些時,只是自己打趣給自己聽聽罷了。」三個人又吃喝了一陣,直到杯盤狼藉才算酒足飯飽,秋離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閒散地道:「該睡了,明天還有一大段路得趕呢。」周雲也站了起來,道:「願你睡得舒適,只是,小心腦袋。」豁然大笑一聲,秋離拍拍愁眉苦臉的宗貴,湊嘴在他耳邊:「放開心去睡吧,老友,四海的風浪經得多了,這小小的汙溪魚蝦夠得上什麼氣候!」不待宗貴有何表示,秋離已大步轉身行去,一個在旁伺候的店小二趕緊過去給他開了房門,秋離頭也不回地反手就將門關上。

  進了屋,秋離方才現露的些醉態已一掃而空了,他灌了兩口涼茶,迅速攤開床上的薄被,卷裹成一個人體的模樣.又半掩下布幔、將油燈撚至最小的光度、然後,將床前的一張靠椅斟倒,再將自己披著的—件黑包外衣隨意扔在桌上。

  沉吟了一下,他滿意地拍拍自己隆起的腰側,喃喃地道「銀牛角.立你彎尖於天,坐你的根緣於地,撐起我滿腔滿腹的膽識吧!」慢慢地,時光在分寸地消逝,在悄悄地移動.外面,更鼓已在不知不覺中敲了兩響了,恩,夜深沉。

  遠處,有一陳隱隱的狗吠聲傳來。叫得有些兒淒厲,大約是無家可歸的過路狗吧?趕夜道的人們可得提心了。

  緩緩地,輕輕地,窗檻上響了那麼一響。

  秋離安靜而鎮定地盤膝坐在房中一根橫樑上,他的目光炯然如電,尖銳而敏捷地注視著四周任何一絲動靜,那伯是最微小的也不放過。

  窗檻上輕輕響了一下又寂然無聲,過了好一陣子,恩,一陣青白色的煙霧,緩慢自窗縫中冒了進來,先是一股兒細細的,後來開始大量湧入。那煙霧,帶著一種強烈的氣息,象……象帶著悶香的腐壞桃花。

  坐在橫樑上一動也不動,秋離早已閉住了呼吸,更用那塊黃色的汗巾蒙住口鼻,室中,暗處的蚊蟲、蟑螂紛紛僵臥、青白色的霧氣似是一層濃重的紗幔。

  秋離明白這是一種極為強烈的迷魂蝕神性質的毒霧,當然是由」人」製造出來的。但是,在江湖中來說,除非是旁門左道或是下三流的角色,一般稍有正義感的人物,都不願意使用象這種傷人於暗處的東西。

  煙霧在室中浮沉著,良久,才開始慢慢地消散,而當這青白色的毒霧,在開始淡散的時候,細木條糊著白宣紙的窗戶已被緩緩推開。

  秋離微眯著眼。自一縫的目光裡凝注窗外,極為輕悄小心的,咽,一條人影無聲無息翻了進來,這人在朝房中略一打量,已注意到半垂著布慢的床上,他遲疑了一下。回頭低聲向外面招呼了一聲。

  人影一閃,又是一個瘦高個子掠了進來,先前那人朝瘦高條打了個手勢,向床上一指,二人已霍然分開,就在分開的一刹那,兩柄寒光閃閃的勾刃刀已分別握在他們手中!

  窗外,秋離看得出還另伏著一條人影,他估計了一下距離,滿意地笑了笑,自他這匆匆一瞥裡,他看出這房裡外的三個來人中,沒有一個是白天見過的「玉裡刀」梅瑤萍。

  室中的兩個人,終於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床榻,他們一聲暗號,閃電般撈起布慢,兩柄勾刃刀在昏黃的油燈光輝裡帶過一片寒芒,狠辣而快捷地交叉著斬向床上用薄被卷成人體形的頭頸部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