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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顯然,這座「厝靈堂」已經荒廢掉,沒有棺材,沒有香紙的餘燼,剩下的,大概只有昔往魂魄的無聲嘆息吧?

  任霜白當然不情願呆在這種地方,可是處於如今的境況,寒天凍地,大野淒茫,又能摸去哪裡?雖說心中彆扭,好歹都得將就了。

  嘬唇發出一聲忽哨,任霜白的意思,是招喚「老駱駝」進來。

  呼哨聲甫始發出,「老駱駝」尚未進屋,房脊陷塌處的那個凹洞內,猝然飛出一條人影,疾若鷹隼般由上撲落,黑暗裡銀光賽雪,一條靈蛇也似的細環長鏈暴卷任霜白的脖頸。

  反應是隨著意念騰動的,任霜白腰身微扭,人已旋出三步,對方的長鏈「嗖」的一聲從他頸側掠過,鏈端倏揚,又再度圈回,其勢淩厲無比。

  長鏈圖回的攻擊位置,仍然是纏繞向任霜白頸項。

  這樣的武器,這樣的出手方式,任霜白不禁興起一種熟悉的感覺,他仿若曾經遭遇過,倉促之間,一時卻想不起來!

  當長鏈第二次落空反蕩的須臾,任霜白身形驟起忽折,悄無聲息的落向牆角那具香案之後,他屏息閉氣,不發出丁點聲響,只微微側耳聆聽。

  「厝靈堂」內固然一片漆黑,外面亦同樣的漆黑一片,暈天黑地裡,對任霜白並無影響,但那揮動長鏈的不速之客就免不得要吃虧了。

  對方急速巡目四顧,但在這樣黝暗的情形下,連一點兒微光的來源都沒有,而聲息寂絕,亦找不到音波的任何引導,即使用盡目力,望出去也不過就是混沌的墨黑罷了。

  略一遲疑,那人立時就地半蹲下來,將自己的身體綣縮成最小的面積,銀鏈繞在肘臂之間,隨時保持著最易出手的姿勢。

  厝堂內靜諡無聲,通黑如漆,兩個人分據兩個角隅相互僵持,宛似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只不過跟前尚未分曉,誰是貓、誰是老鼠。

  「老駱駝」一直沒有進來,這牲口已通靈性,大約知道厝堂中風雲正起,殺機盈熾,外面寒冷是不錯,到底安全多了。

  任霜白定如石雕,紋風不動,縮著身子的那位也一樣毫無動作。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任霜白開始隱隱聞到一股氣味,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很淡雅的芳香,有如鮮花初綻的花辦上還沾著露水,可是已不完全有那麼清純,其中尚摻雜著汗濕的味道,但不可諱言的,聞起來仍舊令人陶醉。

  這樣的氣味,他肯定曾經聞過,再配合先時那人招術上的稔熟感,他將兩者相融,飛快思索,不片刻,他的唇角勾動,擠一抹微笑出來一是了,這不就是易香竹麼?「丹血門」出身的「血鳳」易香竹,也是曾幫著「掘塋老農」曾劍他們險險乎要了他性命的易香竹?!

  搖搖頭,任霜白暗裡回味著一句老詞:人生何處不相逢?果不期然,真正是何處不相逢啊。

  令他納罕的是,易香竹孤家寡人獨自個怎會出現在此地?無論就天候、時序、場合而言,這都不是她該露臉的地方,如今她卻千真萬確的窩在這裡,則答案只有一個,她是身不由己,被迫而至。

  由另一個事實,使任霜白更相信自己的推斷,那就是起源于對方的攻擊行動,人與人之間,除非彼此具有深仇大恨,否則,豈有一照面甚至連面也未看清楚就白刃相向,暴力以加的道理?之所以有這種情形發生,必然是某人已成驚弓之鳥,在心神過度緊張的狀況下為保護自己而出自本能的反應行為,假設這個推測不錯,易香竹顯然是遇上麻煩了,而麻煩似乎還不小。

  任霜白跟著想,是誰和易香竹過不去?甚且逼得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至此般地步?看光景,易香竹的對頭可沒有半點鬧著玩的意思。

  香案後匿伏著的任霜白正在思忖,面前僵凝的形勢已突兀起了變化——先是有幾聲鈴鐺的響動驀地傳來;通常的鈴聲都清脆悅耳,這幾聲鈴響雖也清脆,卻決不悅耳,它傳揚于冷冽的空氣間,穿透黑暗而來,是那樣的妖異、那樣的陰森,又那樣的虛幻,好像是招魂幡下超度的鈴引。

  任霜白心頭一跳,同時也感應到厝堂中的那一位驀然而生的悸動,他尚未及有第二個想法,堂外人影閃掠,一溜火光隨即抖亮,跟著點燃一盞白油紙燈籠,暈紅泛黃的一團燈火有如水銀瀉地,光圈搖晃著往外擴展,便影綽綽的照映出大半個厝堂的輪廓來。

  當然,原先綣縮著身體的那一位再也無所遁形,只有惶然站起,咬牙切齒更驚怒交集的瞪視著手執燈籠的人——不錯,站起來的果然是易香竹,拿著燈籠的這個卻也是個女人,一個容顏妖嬈,身段玲瓏剔透的女人。

  這個娘們約摸有三十左右的年紀,穿著紫色緊身衣靠,外罩同色披風,一頭秀髮用紫巾挽起,燈火映著她豔麗的面龐,在明暗浮沉的光圈蕩漾下,那種美竟充滿了酷厲肅煞之氣。

  兩個女人相互凝視一陣,易香竹呼吸逐漸急促,卻仍竭力鎮定自己。

  「怎麼只剩你一個人來?」

  那女人微揚臉孔,猩紅的嘴唇閃一抹誘人的濡濕光潤:

  「你放心,清元就在外面,我們倆從來都是秤不離鉈、鉈不離秤的,我來了,他怎能不來了我不過先行探路,摸摸虛實,易香竹,對你,不能不多防著點。」

  易香竹匆匆朝厝堂外瞥了一眼,腳步輕移一—那女人嗤嗤笑了:

  「想打譜再逃?易香竹,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楚清元在不在現場都不要緊,憑我倪麗詩單人匹馬,也一樣得乎你,不信,你可以試試。」

  面頰抽搐了一下,易香竹咬著牙道:

  「天下寶物屬天下之人,誰要捷足先登就算誰的,你們計謀不周,行動落後,自失機於前,卻仗著武功硬要強取豪奪,簡直欺人太甚……」

  叫倪麗詩的女人冷冷一哼,表情似笑非笑:

  「不必講這些廢話了,什麼叫捷足先登?易香竹,你這叫不要臉,我妹妹把你當知心好友,你竟利用和她的交情來奪取我們的隱密消息,從中橫刀劫寶;你既出賣了我妹妹,也作賤了自己的人格,易香竹,一個不忠不義的人,無論他是男是女,都不值得留在世間!」

  易香竹氣得臉色發青,正待反駁,外面又施施然走進一人,這一位,卻是個男人了;此人身材高瘦,生一張黃皮寡肉的狹長面膛,頭頂刮得青光油亮,更扎眼的是,他居然沒有耳朵,左右兩側原該生長耳朵的部位只得紫褐色的一條肉瘢,瘢痂當中各露一孔,看上去頗不雅觀。

  來人背負雙手,舉止悠閒,模樣像是路過此地的遊客,只隨意進來流覽一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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