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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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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笑了,鐘若絮道: 「說得可憐生的,你放心吧,霜白哥,但在家裡待上三個月,我包管養得你又白又壯。」 不止是三個月,任霜白何嘗不想在「家」裡待上三年甚或三十年?然則現實的情況何容他長期處於安逸?道義上的責任複加未可知的變數,「將來」就如同一團虛渺飄浮的霧霾了。 陽光明亮,卻並不炙熱,金燦燦的光輝灑照著鐘若絮靈巧的雙手,那麼一針一線、挑起幹落的縫綴著衣物——小院裡一片安寧,似乎針尖紮透布面的細微聲響都能聽見。 任霜白坐在鐘若絮對面的一具石凳上,十分專注的看著鐘若絮的動作,光景好像他當真看得分明。 輕輕用牙齒咬斷線頭,鐘若絮抬眼望過來,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任霜白唇角勾動,擠出一抹笑容: 「好端端的,怎麼又生感觸?」 鐘若絮把手上的衣物擱置膝頭,幽幽的道: 「霜白哥,這次回來,我發覺你仍然心神不定,整日價悒鬱凝滯,若有所思,是不是還有什麼未了未結的事情等你去辦?」 任霜白平靜的道: 「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有一位師父,一位藝業平平,但給予我全部愛心的師父,是他老人家收養了我這個無父無母、無衣無食的孤兒,是他老人家調教我習武入門、成人長大,他是一位極其平凡的武林漢子,直腸直肚,澹泊名利,一生執著于忠義仁恕,也一生嫉惡如仇,我敬他愛他,當他是我的師父,也當他是我的父親……」 鐘若絮道: 「你說過,霜白哥,令師已經遭到不幸,你為報師仇,才犧牲了一雙眼睛。」 點點頭,任霜白道: 「近十年來,我受盡屈寂的叱責譏辱,冷言惡語,像奴才一樣替他東奔西跑,助紂為虐,目的只在修習業滿,好為我可憐的師父報仇雪恨!」 鐘若絮扭絞著手指,有些措詞艱難: 「霜白哥……這到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滄海桑田,人面變遷,誰也不知道當年的形勢如今已成什麼模樣;我,我不是勸你淡忘,霜白哥,我只是認為,有沒有必要,呃,這麼急迫的去尋仇?」 眼中的光芒不見冷凜,形態未現厲烈,任霜白語聲柔和: 「我瞭解你的想法,亦明白你的用心,鐘姑娘,你為的是我好,但是,這樁事我非辦不可,對我的良知道德,我的情感責任,別無選擇餘地;快十年了,等待的辰光已太漫長……」 鐘若絮痛苦的道: 「這一輩子,我恐怕都脫離不開血腥殺伐的束絆,從我懂事開始,耳濡目染的就是弱肉強食、你爭我鬥,就是暴力、殘橫,恩怨糾結……幫口被篡奪了,哥哥被謀害了,孤苦飄零的絕境裡攀上一個你,而你又要捲入這湮遠的仇恨中去……霜白哥,你的悒鬱,你的憂慮,你的落落寡合,我猜就是為了令師的這筆血債,果然,我不幸猜對了……」 任霜白嘆息著道: 「世間事,許多是無可奈何,也是責無旁貸的,鐘姑娘,我們都願活下去,可是活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無愧於方寸,那才有意義,才叫順暢,否則,生命便是一種負擔了,你難道不願我早日解除這精神上的桎梏與承壓?」 鐘若絮微起咽聲: 「我願,我更願的是你活著,好生生的活在我身邊、活在我看得見你的地方……」 任霜白悲涼的道: 「鐘姑娘,看看我的眼睛,我這一雙原是好端端目前卻瞎了的眼晴,想想我近十年來所承受的苦楚與折磨,我為的是什麼?不過是報達師恩,洗雪師仇,師父為我做了千般事、萬般事,我這一生,卻只能替他做這一樁……」 鐘若絮泣啜著,雙手捂面,泫然無語。 任霜白神色懇切,雙眼注視鐘若絮: 「報過師仇,我們仍不能就此苟安偷活,你哥哥的屈恨不能不伸,他的血不能白流,鐘姑娘,他是你的嫡親兄長,是我續命再生的恩人,但得一口氣在,我們都要使他能瞑目於九泉!」 挪開捂住臉龐的雙手,錘若絮淚光瑩瑩的雙眸中透露著深探的感動: 「霜白哥,你竟一直記掛著我哥的事……」 任霜白語聲沉重: 「正如你所言,我們是患難之交、生死之情,鐘姑娘,有了這樣的緣份,怎能相忘?」 拭著淚痕,鐘若絮低怯的道: 「霜白哥,你不會怪我吧?」 任霜白道: 「怪你?怪你什麼?」 鐘若絮垂下頭道: 「我……我太自私了,只想著眼前,掛著往後,只顧慮你的安危,把做人的道義、把親仇血恨全按壓下了……」 轉過身來,任霜白拿手覆蓋住鐘若絮的手背,溫厚的道: 「女人家總是這麼想的,我不怪你,至少,你仍然明白道理、識得輕重。」 鐘若絮破涕為笑: 「別再調侃我了,只要你不生我的氣就好……」 在鐘若絮的手背上輕拍幾下,任霜白坐回石凳,眉宇間已開朗了不少。 托著腮,鐘若絮道: 「霜白哥,能不能講講你師父的事?」 任霜白道: 「你想知道什麼?」 鐘若絮謹慎的道: 「譬如說,他與人結怨的因由,和誰結怨、以及遭至毒手的經過……」 任霜白仰首向天,音調平緩: 「我師父姓田,叫田渭,渭水的渭,他老人家這一生,只得兩個親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他的外甥吳學義;田氏家族本就人丁單薄,師父終身未娶,他僅有的一個姐姐又死得早,因此對這個孤苗子外甥就十分寵愛,大概是自小缺娘管、缺娘疼的關係吧,他這位外甥的品德不怎麼高尚,年紀輕輕的便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給師父增添了不少麻煩……」 鐘若絮插嘴問: 「這吳學義的爹呢?難不成都不管教?」 任霜白搖頭道: 「他爹是口酒甕,三天裡倒要醉兩天,平日干泥瓦匠的活,也屬打打漁、曬曬網的一類,自己都管不得自己,怎麼去管他那野慣了的兒子?何況,在吳學義出事之前的頭一年,他已從屋頂上摔下來先送掉了老命。」 鐘若絮喃喃的道: 「苦命人家終究是那樣的命,掙不脫一個苦字……」 任霜白道: 「也不儘然,但要自己爭氣,往正路上走,未見得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怕就怕耽沉淫逸,沾染惡習,再若執迷不悟,難以自拔,那就越陷越深,累人累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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