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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鐘若絮問道:

  「霜白哥,問題約摸就出在這吳學義身上吧?」

  任霜白微歎一聲:

  「真叫孽障啊,那一年,吳學義像是被鬼迷暈了頭,跑到當地一家大賭檔去下注,西個時辰下來竟輸掉一萬七千多兩銀子,這一萬七千多兩銀子裡面,倒有一萬六千八百多兩是賭檔內櫃借給他的!」

  哼了哼,鐘若絮道:

  「這算是哪門子賭場?吳學義分明一個窮措大,內櫃怎可借給他這許多錢?輸光了又叫他拿什麼來還?開場子也有如此不睜眼的!」

  任霜白道:

  「你錯了,他們非但招子雪亮,而且心計細密深沉無比,他們當然知道吳學義家無恆產,兩袖空空,可是他們也知道吳學義有個嫡親舅舅——我的師父田渭;師父雖不富有,倒也置得多畝良田,一個瓦屋,如果變賣下來,差堪值上此數了,他們肯定師父不會不管他這個孤苗子外甥的事……」

  鐘若絮自齒縫中進出一個字:

  「毒!」

  任霜白道:

  「不錯,是毒,鐘姑娘,你也曉得,舉凡開賭設檔的人,十有十個不是好路數,若非江湖幫派,便為地方土豪之屬,他們既敢開賭,既敢借錢,自有他保本翻利的一套法則,不怕你躲,不怕你賴;吳學義在輸錢的第三天,賭檔那邊已開始上門逼債,不但逼債,他們借出的一萬六千八百多兩銀子,還以日息九分的利息往上滾,又叫吳學義如何承擔得起?到了第二趟逼不出錢,他們就開始來硬的了,吳學義挨了一頓揍,鼻青眼腫之外,左手指骨亦被生生折斷三根,他自知搪不住了,完全在賭檔預料中的跑來求他老舅告幫……」

  鐘若絮氣憤的道:

  「這其中很可能使鬼賭詐,霜白哥,無論手氣怎麼背法,兩個時辰就輸掉一萬七千多兩銀子,亦不是樁容易的事,說不定賭檔故意出千,耍了花樣!」

  任霜白道:

  「不錯,當時我師父和我也這樣認為;師父聽過吳學義一番哭訴,又疼惜外甥遍體鱗傷,氣惱交加的情形下,領著我和吳學義立時趕去了隔鎮那家睹檔,等與對方管事的見上面,只三言兩語就弄僵了。」

  鐘若絮早有所料的道:

  「不僵也難,和顏悅色還能逼出錢來?」

  任霜白笑笑,竟平淡得仿若在述說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賭檔管事的一照面就開出價碼來;本帳紋銀一萬六千八百一十兩,加上七天利息,零頭不算,合計為一萬七千七百一十八兩整,借據攤開,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且有吳學義打的手印畫的押;他們擺明瞭,一文不能少!」

  鐘若絮恨聲道:

  「那分明是詐睹!」

  任霜白道:

  「對方不承認,反咬我們意圖輸打贏要,存心賴債,鐘姑娘,詐睹要當場揭破抓住才算,事過境遷,話就全由人家說了。」

  白哲的額頭凸現著細微的筋絡,鐘若絮急道: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啦?」

  任霜白捏捏自己鼻粱,道:

  「師父自然不答應,所以局面當場就僵了,師父一怒,領著我們往回走,賭檔那邊尤其兇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險破到底,大批人馬氣勢洶洶的攔住我們,拿出的架勢顯然要留人贖財!」

  吸一口氣,鐘若絮問:

  「打起來沒有?」

  任霜白道:

  「怎能不打?我說過,師父老人家向來是直腸直性,嫉惡如仇,這口怨氣叫他如何下嚥?我們師徒聯手,奮力突圍,別看對方人多,在場的卻沒有幾個硬把子,經我師徒一陣沖撲,居然脫身出來,非但把睹檔砸了個一塌糊塗,還傷了他們五六個嘍羅,事後,師父撫掌大笑,直呼痛快……」

  鐘若絮卻不禁憂於形色:

  「只怕就此種下禍根了,你們未免高興得太早。」

  任霜白七情不動的道:

  「不錯,我們高興得太早了,第二天午間,人家已經找上門來,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賭檔真正的後臺老闆,號稱『崔剝皮』的崔頌德,一個便是崔頌德的拜兄——他巴結得活似老祖宗般的『奇靈童』敖長青。」

  驚噫一聲,鐘若絮道:

  「我聽說過這姓敖的,出身自滇邊摩迦奇,長大後不守清規,因貪念紅塵奢華而私下逃逸還俗,不僅私下還了俗,尚廁身黑道,多年來已形成氣候,儼然為巨梟之流;聞說他的武功極其怪異狠辣,摩迦奇的佛性未嘗感染到他,可摩迦奇的不傳之藝倒讓他學得了火候!」

  任霜白頷首道:

  「說得對,這個人的長相尤其特殊,十餘年前,他應該已有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卻只若十三四歲的童子,身材短小細瘦,留一根沖天辮,著一襲繡有『劉海戲蟬圖』的花俏衫褲,滿臉稚氣,加以膚色白嫩細潤,還真看不出他是個成年人物,要是不開口,誰都能被他騙住,那崔頌德和他站在一起,老得就像他爹……」

  鐘若絮皺起雙眉: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們雖只到了兩個人,卻必然有其仗恃!」

  任霜白道:

  「完全正確,他們臨來之前,已經仔細盤詢過我師父的功夫深淺,以及我的手底下斤兩若干?問明白了,他們當然知道憑他兩人的修為已足夠十掏八攢,一朝動武,絕對是有贏無輸。」

  鐘若絮問:

  「你怎麼知道他們事先經過查探?」

  任霜白笑笑:

  「是他們自己說的,其實便不用點明,師父和我也曉得其中道理;那辰光,崔頌德在地面上的惡名已然不小,敖長青更屬大江南北的字型大小,我師徒二人,拿什麼同人家去比?姓崔的一上門,就長話短說,吳學義的欠帳全須償還之外,砸場子的賠補費用另加一萬兩銀子,他們受傷的人自認倒楣,不用我們支貼分文醫療開銷,然而,師父和我卻得各斷—手一腳以示謝罪!」

  鐘若絮忍不住叫出聲來:

  「這算什麼條件?簡直是逼人走上絕路嘛,是可忍孰不可忍!」

  攤攤手,任霜白道:

  「師父卻一口應承下來,他拉我到後屋,誆他們說是搜集金銀細軟及找出房田地契,暗裡是要我趕快逃命,我當然不肯,師父竟一下子沖著我跪下,流淚央告我:霜白呀,你要留得命在,將來還有個報仇的指望,如我們師徒死淨死絕了,又叫准末報冤報仇?當年收養你的時候,你只記得你的姓名,你就忍心將你任家的根苗由此切斷?」

  鐘若絮十指纏絞,目光迷眩而呼吸急促——似乎她已神游當年的現場,去到時光的輪回裡了:

  「快逃,霜白哥,你快逃啊……」

  任霜白輕輕的,冷靜的道:

  「鐘姑娘,鐘姑娘,你別緊張,我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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