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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其餘三個混混見狀之下,立時鼓噪連聲,抄板凳、抓碗盤,就待圍攻靳百器,卻也只是剛剛有了動作,那一片掌影已經暴雨似的罩將下來,但聞巴掌擊閃之聲劈啪不絕,三個人早已分做三個不同的方向滾跌出去,連怎麼挨打、什麼人打的都沒搞清楚!

  當然,是牟長山開始揍人了。

  靳百器眼皮子都沒撩一下——就如同根本不見那三個混混的存在;他依舊笑吟吟的揪著靠在牆上、右腕也已腫脹有如豬蹄般的朱潑皮,好整以暇的道:

  「現在,朱老弟,你跟不跟我走?」

  朱潑皮原來那張老酒燒紅的面孔,如今已經紅潮盡退,反泛出一片青白,他痛得滿頭大汗,嘴巴卻仍不松:

  「你、你是什麼人?竟敢暗算我朱昆?今天你若是沒有個交待,休想走出『紫竹圩』一步,撒野撒到我朱昆頭上,算你瞎了眼!」

  靳百器皺著眉道:

  「這樣說來,你還是不肯移駕了?」

  站在一邊的牟長山突兀大吼;

  「少和這下三濫囉嗦,再要磨蹭,且先卸落他一條膀子完事!」

  望著地下東倒西歪、鼻青眼腫的三員「兄弟」,再看看自己腫脹的手腕,朱潑皮居然狠狠一咬牙,猛一頭撞向靳百器前胸。

  歎了口氣,靳百器的這聲嗟籲尚在唇角飄漾,他的反掌已斜摑上沖來的朱潑皮面頰,姓朱的腦袋不曾沾著靳百器胸膛,卻結結實實的一個旋轉碰到牆上,悶響傳揚,前額已是一片血糊淋漓!

  其實,不必像牟長山所說的還得卸條膀子,只這一碰,朱潑皮便不跟著走也不行了。

  把人拎到大水溝盡頭上的僻靜處,這裡正好是個晾衣場,高叉子架著縱橫排列的竹竿,曬在竹竿上各式各色的衣衫便是一片紅紅綠綠的海旗,隨風招展,竟另有一番景致,場子中間還有一口水井,幾場平板的磨石,地面濕漉漉的有些氾濫,不過不要緊,他們並不是行野宴來的。

  潘福跟在一旁,面帶迷惘的呆望著朱潑皮,他實在搞不明白,如此粗橫精壯的一條漢子,怎麼會在眨眼的功夫裡就被擺置成了這副模樣?

  靳百器一鬆手,朱潑皮人已一灘泥般萎頓在地,臉上血污斑斑,右手腕瘀腫紫黑,只聽他濁喘不停,喉頭連聲拉起痰響,倒像離死不遠了。

  這時,牟長山冷哼一聲,轉頭對潘福下令:

  「去井裡拎一桶水來,且先澆他個醍醐貫頂,叫這小子清醒清醒!」

  潘福應命而去,很快就提回一桶水來,一手托桶底,一手攀桶沿,兜頭朝著朱撥皮淋下,井水冰冽,尤其在現下的天候裡,更是冷徹心脾,這頭頂一澆,朱潑皮固然是清醒了,但罪可也受得不輕。

  也不理朱潑皮凍得混身哆嗦,上下牙齒交顫,牟長山先是半聲虎吼,再兇狠的道:

  「你這潑皮給大爺我好生聽著,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要是有片言虛假,就莫怪大爺我心狠手辣,叫你潑皮變剝皮!」

  朱潑皮瞪著他一雙三角眼,人已折騰到這步田地,猶待仍充好漢:

  「我……我誰也不認識……什麼事……都不知道……人……人是一個,命是一條,要怎麼著……隨……隨你的便,姓朱……朱的……決不含糊!」

  牟長山勃然大怒,伸手就待沖著那張血臉抽打,站在後面的靳百器趕忙搶前攔阻,一邊使眼色一邊慢條斯理的道:

  「別急別急,長山兄,姓朱的表硬氣,我們可不能不給他這個機會,硬氣要表在『挺』字訣上,你若一巴掌打死了他,便掩滅這一段英雄行徑了,讓我來,大家慢慢琢磨,到看他耗得多久。」

  牟長山悻然摔手,氣咻咻的道:

  「依得我,話也不用問了,乾脆把這王八羔子活卸八塊,丟出喂狗!」

  提著木桶的潘福不由起了善心,輕輕拍著朱潑皮的肩膀,放低聲音道:

  「我說潑皮哥呀,你千萬心裡放明白,別往那死胡同去鑽,你也不想想,自己算是什麼人物?犯得上拿著性命充英雄?你不過只是個二混混之流,何苦非要打腫臉撐排場?好歹軟和點,人家兩位大爺說不定就手下超生啦……」

  睜開那一雙血絲滿布的腫眼,朱潑皮直到此刻方始發現原來潘福也站在身邊,他腦筋一轉,跟著就嘶聲叫駡起來:

  「小福子……我操你親娘啊,我道這兩尊凶……凶神是如何找來我頭上的?不想竟是你賣了我……你這個吃裡扒外的雜碎,只等眼前的關口一過,且看我朱某怎生收拾你……」

  潘福一片好心被當人做了驢肝肺,難免也激起滿肚皮惱火:

  「姓朱的,你這不是狗咬呂洞賓麼?我為了你好,才不避諱的點撥你幾句,你倒沖著我來啦,我怕你什麼?單挑單,一對一,誰贏誰輸還包不准哩,娘的,我豈吃你這一套?」

  靳百器淡淡的打岔道:

  「別和他磨嘴皮子了,我們談正事要緊,談得攏,皆大歡喜,談不攏,只怕就有人命要出,眼前的關口,可不像嘴裡說的那麼容易過。」

  牟長山大聲道:

  「靳兄,辰光不早,耽誤不得了,還請快馬加鞭逼出實話來,姓朱的潑皮如果尚待逞強,我們無妨下點狠功,我就不信只憑一個市井流痞,也能咬得住牙!」

  靳百器笑道: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長山兄,我也不信他能咬得住牙。」

  說著,他微微彎下身來,又面對地下的朱潑皮:

  「怎麼樣?朱老弟,你現在想通了沒有?願不願意跟我們合作?」

  朱潑皮猛一揚頭,嗓調喑啞的叫嚷:

  「我說過了……我什麼事都不知道!」

  靳百器歎了口氣,就在歎氣的當兒,左腳已驟然踏上了朱潑皮的手腕——那支也已腕骨折斷,烏紫浮腫得有如豬蹄似的手腕。

  一聲不像出自人嘴裡的慘嚎驀地響起,卻只拉了個半音又倏而中止,朱潑皮的面孔刹那間完全扭曲變形,人已暈死過去。

  瞅一眼人事不省的朱潑皮,牟長山冷冷一哼,交待神色惶悚的潘福道:

  「再去井裡打一桶水來,把這潑皮給我澆醒。」

  潘福二話不說,很快又提回一桶井水,對著朱潑皮的臉孔用力沖下,朱潑皮再度受到冷水的刺激,先是四肢輕輕抽搐,過了片刻才見面部肌肉漸漸蠕動,慢慢的,終於還魂似的吐出一口氣來。

  等朱潑皮吃力的撐開眼皮,靳百器方始俯腰下去,面對姓朱的露齒微笑;

  「怎麼樣?朱老弟,還要再充下去麼?」

  朱潑皮茫然睜著那雙混濁不清的三角眼,好像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以及發生了什麼事情似的;他癡愣了一會,然後視線緩慢上移,當接觸到靳百器灼亮目光的刹那,竟突兀打了個哆嗦,整個身子立即縮成一團,像條被打怕了的狗一樣,發出恁般淒厲的哀嚎:

  「我服了,我認了……只求別再折騰我……我說,我什麼都說……」

  牟長山鄙夷的揮袖走開幾步,忍不住喃喃咒駡:

  「娘的,這不叫犯賤叫什麼?敬酒不吃吃罰酒,活該受罪!」

  靳百器索性蹲了下去,展露出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把笑意盈滿在臉龐上的每一道紋皺裡,仿佛不這麼做,朱潑皮就會嚇破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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