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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第六十章 八字巧合

  濃郁的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寂靜無聲,仿佛直通永恆,但是,永恆莫非真就是這絕對寂靜與黑暗的代名?多麼空茫可怕。

  黑暗有時在旋轉,在看不見,摸不著的旋轉,在那種奇異的感受裡,黑暗的旋轉便似操縱著時光的輪回,悠遠和不盡的過去與將來重疊著,迴圈著,時空的延伸竟恁般混淆到毫無意義了。

  一種超然物外的輕盈感,使展若塵覺得身體宛如是透明的,是有形無質的,他有著從未曾有過的鬆散飄忽,毫無重量般滲于周遭,於遠近--而不論何處都是那等漆黑。

  展若塵不期然的懷著恐懼,興著傍徨,如果說就是死亡,就是另一個世界,這樣的飄蕩與無盡無絕的黑暗卻何時止的?傳說中的陰曹地府呢?十殿閻君呢?傳說中的鬼門關,奈何橋呢?他從未預計自己能永生極樂之境,但就算是下十八層地獄吧,總也該叫他見著點什麼,承受點什麼,不能者是毫無目的地迷失在這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啊……。

  終於,他看見了一抹光線,一抹微弱又蒙朧的光線,他竭力向光源的所在接近,他馬上發現這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他的身子在飄蕩,在遊移,在沒有重心地旋轉,好似逆流泅泳,攀升雪崖,竟是恁般的艱辛與難以著力,他不覺得累,不覺得乏,只是很焦急,很迷惘--為什麼勁道和動作的運用全不受控制了呢?光線慢慢近了,也更明亮了,蒙朧的幅度在擴大,在迫前,他又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熟悉的,人在說話的聲音……他好興奮,好驚訝,那總是他知道並且習慣的聲音,不管聲音的來處是人或是鬼,他總不會再孤單迷失下去,總會有一邊和他是同類。

  他忽然不能自抑的沖向光線,更突破了蒙朧,刹那間,他覺得像有條千萬鈞重力驀而從四面八方壓了下來,壓在他的身上,又壓進了他肌肉骨骼,壓力像在撕裂著他,刺戮著他,他又發覺找回了自己,凝成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卻沉重到令他幾乎負荷不了,他感到呼吸迫促,感到每一根筋絡全在抽搐,那麼酸澀又麻滯的,他緩緩撐開了眼皮……本能的,下意識的,只是不自覺的撐開了眼皮。

  有光亮在晃動,並不似預期的強烈,有影像在搖擺,宛若模模糊糊的隔在一片霧翳中.他閉閉眼,再睜開,視線稍稍清晰了些,但仍然不甚真切。

  一隻柔柔的,又嫩又涼滑的手撫摸在他的額頭上--他直覺的認為那是一隻手,女人的手.聲音聽來好熟,聲音在驚喜興奮中仍透著十分的嬌美溫婉……令人聯想起這聲音與撫在額頭上的手都屬於同一個人,同一個女人:「燒退了……退了好多,啊,他的眼睛在轉動,他好像快蘇醒過來了!」

  有人宣了一聲佛號,呢喃著:「真是上天保佑,展爺這條命有救了,簡直硬從閻王爺手上搶回來的……」

  展若塵調整著視線的焦點,瞳孔也逐漸能適應光亮的刺激,慢慢的,他看清楚了站在面前的人,施嘉嘉和玄小香。

  俯下身來,玄小香的面孔幾乎貼在展若塵的眼睛上,這位「蹦猴」緊張試探著:「展爺,屜爺,你聽得到我麼?你覺得哪裡不舒坦!展爺……」

  舌頭非常僵硬,但展若塵卻努力運轉著,他乾裂的嘴唇輕輕張合:「玄兄……」

  玄小香高興得大叫起來:「醒過來了,展爺清醒過來了哇!」

  又一個人快步槍前,一面呵責著要玄小香放低音調,然而他自己的嗓門卻更大:「老弟啊,老弟啊,你可蘇轉了,但願你就此長生不死,可別再繞著鬼門關耍樂子啦……」

  展若塵看出來那是申無忌,他勾動著嘴角,聲音低弱得只似在舌齒間徘徊:「前輩……這是什麼地方?」

  申無忌俯了臉,臉上每一道皺褶,每一根鬍鬚都抖動著笑意:「這是什麼地方?啊哈,好叫你得知,這裡乃是咱們『金家樓』的老家呀,你養傷的所在,也就是你第一次來『金家樓』時休息的『如意軒』!」

  閉閉眼,展若塵沙啞的道:「我為什麼……為什麼沒有死?」

  申無忌忙道:「你在瞎扯些什麼?老弟台,你可知道為了救你命,我們費了多大功夫,耗了多少力氣?把『金家樓』的幾個大夫全集中來替你醫治,用最好,最昂貴的藥材內外煎敷,每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在旁邊侍候,施丫頭自己就衣不解帶的守了你四天三夜;這還不說,我大妹子更派飛騎專程到三百多裡外為你請來了兩位名醫,日夜分班輪值,直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堪堪救回你的小命,你卻埋怨著自己怎麼沒有死?!」提到金申無痕,展若塵益加痛苦的道:「我……我對不起樓主……我認為……我死了會是一個……一個解脫……或者……對樓主亦然……」

  那麼平靜,又含蘊著恁般慎祥的聲音忽自一旁響起,接住了展若塵的話:「不然,若塵,事情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我失去了我的獨生兒子,我不能再失去你,若塵,在我心中.在情感上,你就是我的另一個兒子。」

  金申無痕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她凝視著榻上面容枯萎的展若塵,眸瞳中的神色和煦,流露著赤裸裸的關愛,透著毫無保留的親情,在那雙眼裡,找不著一絲怨悔的痕跡,更不見了點仇恨的痕印,目乃心之鏡,從這兩面鏡子裡,她已表達了她全部的寬恕與由衷的諒解。

  不易抑止的顫震著,展若塵目眶潤濕,語聲不穩:「樓主……你賜給我的太多……我卻那麼深刻的傷害了你……

  我……我不知該如何來彌補所加諸於你的創痛……我想只有這一個法子……用我的命來抵……」

  搖搖頭,金申無痕和悅的道:「傻孩子,不錯,我給了你一些什麼,但你還報予我的要比我給你的更要深重,你早已不停的用血肉,以赤誠來還報我了;少強固然死在你的手裡,可是在那種情形下,在那種姿意殘害者弱婦孺,既殺又奪的情形下,你又有什麼選擇?況且你那時和我毫無淵源,甚至互不相識……若塵,我承認在你告訴我一切之後,我非常震撼,也非常悲痛,當時,我的感覺十分複雜,心情極度矛盾,然而經過我仔細分析,客觀的剖解,我終於平靜下來,我也想通了,我不怪你,因為你一向就是這麼-個忠義磊落的人,如果你當時見危不援,視若無睹,少強或會生存下來,但我又如何能對你依恃器重?這只是命,也是天數……」

  展若塵鼻端酸楚,語調咽塞:「樓主……」

  金申無痕苦笑道:「說到天數,若塵,我與你的際運也何嘗不可做此解釋--你令我失子兒子,我不要你用命來抵,我希望你用自己來抵,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要你還我一個兒子來!」

  迷惘著,展若塵仍有些不太明白的道:「樓主是說……

  是說……?」

  一邊,申無忌撫掌大笑:「展若塵,還不叫聲娘?」

  金申無痕表面平靜安詳,內心卻異常緊張,她故作從容,卻難掩那期盼之情:「不必勉強,若塵,你考慮考慮,是否願認我為義母?」

  展若塵不禁全身震動,感受深巨,他吸著氣,竟淚如泉湧:「我……我願,義……母!」

  金申無痕頓時像崩潰了,她笑著,淚水順頰流淌,握住展若塵的手,她一遍又一遍的低呼:「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

  一刹間,有那麼多人擁進了屋內,恭喜賀喜的音浪形成了一片熱騰騰的喧嚷,從沒見過金申無痕有這麼高興過,這麼開心又毫無矜持的高興過,她笑著,周旋著,回應著,淚合在那一片煥發的容光裡--她終於能在這人間世上留下點什麼了。悄悄的,另一隻柔柔的手接替了金申無痕的手,這只手覆貼在展若塵的腕側--施嘉嘉深深的,默默的看著展若塵,展若塵也回注著,他在想,四天三夜,衣不解帶的守候,施嘉嘉也都是常用這樣的眼神凝視著自己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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