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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


  大夫們的醫術不錯,手藝也高,展若塵折斷的筋骨與脛骨都已完美的接合妥當,身上的每一處傷痕,亦皆收口結疤子,只是血氣仍虛,體力尚弱,內裡元神的損耗,猶須一段時間的療養;現在,他已經可以坐在椅子上,或經人挽扶著走幾步了,算一算,從受創至今,已有了近三個月的辰光,那時還是秋天,眼下,入冬一陣子嘍。

  窗開著,剛下過雪,雪光映著窗前一樹寒梅,有幽香迂回,他的身體尚不能沾酒,只沏了一壺好茶,自個消停的啜飲著,也權作低酌賞梅吧。

  有關「金家樓」在「黑風口」一戰的殘局如何,這些日子裡,已由大夥陸續的告訴了他;尤奴奴她失去一足了的徒兒」孔雀屏」白倩、「鐵槳橫三江」聶雙浪、「雙絕劍」唐丹等人,在獲悉「黑風口」單慎獨等全軍覆滅的消息後,自知無力為續,業已紛紛逃逸;「指西竿」莊昭卻是條漢子,他一直等到「金家樓」的人馬回抵大門,方才去明瞭恩怨過節,在金申無痕的大度寬容下由他離去;端良與金淑儀的獨子端吾雄受傷極重,幾乎不保,幸虧玄小香送治得快,如今也算逃過一劫,但身子虛脫,比他更甚。

  「皮肉刀子」杜全自黑松林敗走之後,即不見蹤跡,可能也是眼見大勢難為,悄然隱遁了,「金家樓」的人後來從外面的傳言中,聽得了某些杜全甘為單慎獨賣命的原因,說是單慎獨早年曾經援手杜全於危難,似乎就是在杜全被「虎頭幫」追殺於走頭無路的那段日子裡,所以杜全為了感恩囤報,便豁死替單慎獨出力--展若塵曾和杜全談起過這些過程,他互一印證,認為頗有可能,再怎麼說,至少表明「皮肉刀子」這個人還是個不忘恩負義的角色。「紫英隊」的首腦商弘也帶著殘部逃走了,走得十分狼狽,聞說他的手下折損得連一半人都不足,況且此去之後,遼北地面是不打算混啦,「金家樓」已明白傳出話去,遲早會對付他們。

  「金家樓」的叛黨中,一直未曾出現的「雷」字級六把頭「一盞燈」曲維堂、「電」字級六把頭「四指神通」苟琛,以及後經派出的「月」字級五把頭「過山吼」常少蔭他們,原來奉有單慎獨密令,早到「浣莊」誘錮忠於「金家樓」的「雷」字級大把頭「無形刀」顧雍、「月」字級大把頭「八卦傘」曾秀雄、六把頭「疤頂」黃壽堂、「星」字級二把頭「過命斧」彭步青幾個人去了;他們把顧雍等人誘到一處事先佈置過的莊院中,先做試探遊說,顧雍等人卻不為所動,反起了疑心,曲維堂眼見不是路數,便立即進行第二步毒計--不為所用,必予殲殺。

  他們照計畫匆忙召去了單慎獨身邊的兩名近衛「幻雪」穀鱗、「驟雨」夏長光,及向敢的心腹「二郎君」李掙強合力對付顧雍等人,雙方在揭明瞭底細後立時展開拼殺,一場血戰下來,顧雍帶了彩,曾秀雄受傷不輕,黃壽堂和彭步青雙雙戰死;然而,叛黨中除了一個「四指神通」苟琛拖著一條斷腿不知所終外,其餘的曲維堂、常少蔭、谷鱗、夏長光、李掙強等人沒有一個能活出去,等顧雍和曾秀雄創傷稍愈,在能以行動的時候匆匆趕回「金家樓」歸隊,已經是塵埃落定了。

  「金家樓」的三當家「火印早君」潘得壽後腰上挨的一刀極重,「雷」字級二把頭「牌刀錐甲」駱大宏也幾乎去了一層皮,好在二人底子全厚,及時療治下,倒都痊癒無礙了。玄小香在叛黨佔據「金家樓」的這段日子裡,一直沒有離開太遠;然而他地勢熟,人面廣,便仗著以前的若干關係隱伏行動.無一日一時不在窺探叛黨的動靜行進,因此終於被他看出蹊蹺跟定了「紫英隊」的一股人,從而在黑松林與費雲他們見上了面。

  「三龍會」的「卷地龍」上官卓才終由金申無痕饒了他一命,但卻不是那麼輕鬆的放走了他,金申無痕廢去了上官卓才的全身功力,好了,總算讓他活下去了。

  最令「金家樓」上下悲愴的事,莫過於老爺子金步雲的戰死,每個人都有著無比的痛悼,懷著深沉的哀傷,雖說江湖人理當江湖死,但真要有這一天來臨,承受者又是一位如此年高德重的尊長,其凜烈的豪意,到底不比椎心的愴懷更來得令人感受深刻……

  飲啜著溫熱中清香飄漾的茶水,展若塵不禁有著太多的感觸……

  世間事,不論好壞,不論悲歡,總有了結的一天,如何了結,就真個是人算不如天算了;單慎獨的陰謀籌畫,挾其銳勢大舉行逆,弄到後來卻一敗塗地,煙消雲散;自己險死還生,又抖明瞭與金少強之間的血怨,本以為再生無望,但事情的演變,竟又出乎意外的和祥美滿,或者說因果吧,或者是機運,然而,到底哪些行為的始末是盡如人願的呢?想到因果,他又聯想到已經多時不見的大師兄,他的大師兄原是罰他在這三年中積功修禧,嚴戒殺生的,可是,他並未能遵從戒令,他不知道他的大師兄會不會寬恕他……

  在這樣的環境與際遇中,若是不以暴力維持忠義,不用流血來保仁信,他不明白他的大師兄還會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他打算將來在見到師兄的時候,要好好請教請教。

  正沉思著,施嘉嘉的身影輕盈的飄進門來,俏美的面魘上更是恁般甜馨的一抹笑意,老實說,展若塵等候這樣的一張臉兒,以及臉上的這抹倩笑,已經有一陣子了。

  輕依桌邊,施嘉嘉徽露那潔白小巧的兩排扁貝:「在想什麼?」

  展若塵笑了笑,道:「我不好意思說在想你,施姑娘,但確實有點這意思。」

  施嘉嘉佯嗔道:「你呀.這幾個月的傷養下來把臉皮也養厚了,看你以前一本正經,冷眉硬臉,一副凜然不可侵犯之狀,誰知道你也是生了張巧嘴滑舌!」

  展若塵有些靦腆的道:「不,我只是在告訴你實話,我以為人與人之間若真的相交,就應該說真話。」

  嫣然一笑,施嘉嘉道:「才說你皮厚,可又一下子這麼面嫩了,別頂真,展大爺,其實有些話,有些心思,你不說出來我也明白。」

  展若塵望著她,懇切的道:「這些日子來,施姑娘,多虧你照應--一」

  歎了口氣,施嘉嘉道:「展大哥.你已向我表示過一千次了,難道我們之間再沒有別的可談啦?」

  搓搓手,展若塵笑得有點「驢」:「樓主--不,娘好麼?他們都好?」

  施嘉嘉道:「好,全好得很……你何必問這些?大家都常來看你,最多的也不曾睽違過一天以上吧!」

  展若塵吸了口氣,道:「經過這一次的變亂,『金家樓』元氣大喪,要整頓到恢復舊觀,恐怕還大費上一番力氣,聽說外面的生意買賣大都維持原狀,收回得很順利,就是有些主事人需要更換……」

  施嘉嘉雙日低垂,輕聲道:「這些事有人作主,將來你也免不了要承當重擔……展大哥,你怎麼不談談我們?」

  展若塵不禁期期艾艾的道:「我們?我們不是很好麼?施姑娘,你是說……」

  一掉頭,施嘉嘉神色十分嚴肅:「我對你……你知道!」

  連忙點頭,展若塵道:「知道,我都知道。」

  施嘉嘉逼近來道:「但是,你對我呢?」

  展若塵坐正了身子,低聲道:「你不是說過,有些話,有些心思,我便不講你也會明白?」

  施嘉嘉重重的道:「在這件事上,我可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否同我心裡想的全一樣!」

  開朗的笑了笑,展若塵道:「全一樣,真的全-樣。」

  施嘉嘉的表情好美,好甜,也好滿足,她柔柔的道:「展大哥,你相信不,情感間的事只在一個『緣』字上;不知道為什麼.自我第一次遇見你,隱隱然我就有這樣的感覺了,這是我以往所從來沒有的一種感覺,很微妙,也很奇異,你呢,你當時是否也有相同的反應?」

  展若塵老老實實的道:「沒有,因為你的身份我知道,我的身份自己更清楚,其中尤有這麼一段恩怨夾纏著,我想都不敢往這上面想。」

  施嘉嘉笑道:「那麼,你是什麼時候才有這種感覺,才敢往這上面想的呢?」

  展若塵道:「在『大金樓』,你送點心給我,又搶白了我一頓之後,經過申前輩指點,我才興起了這方面的感觸,朝這上面思,還是我受傷以來幾個月的事。」

  眉目間流露著太多太濃的依戀,施嘉嘉真摯的道:「在情感上而言,你不是反應遲鈍,卻是太過保留,由此可見,你是一個穩重又誠厚的人,展大哥,雖然我們共同的契定來得稍晚,還不算太遲,我很慶倖,我終於在心神的飄浮中攀上了一座足可使我安全的磐石……」

  展若塵雙眼裡閃動著炯亮光彩,心裡被一股熱流溫熨著,他不禁訝異於這幾句話所產生的力量,更迷恫于自己何來這一種難解的喜悅與振奮。

  若是說這就叫男女間相悅之情,他竟遲遲體驗了這麼多年!

  定定神,他又憂慮的道:「但是……娘知道我們的事麼?」

  施嘉嘉迅速的道:「當然知道。」

  展若塵忐忑的問:「娘,她怎麼表示?」

  臉上突然飛起一抹粉霞,施嘉嘉轉身過去,只低下頭又急又快又羞煞人的開口道:「娘說……要你快拿八字來合……」

  拿八字來合?展若塵懂了,頓時,他胸膈間充溢著無比的溫暖,甜蜜,厚實,與感恩的情懷。半生以來,他還是首次領會,幸福竟然是如此美妙又令人嚮往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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