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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銅盆中的清水稍稍有些蕩漾。浮現著細細的紋榴,一圈連著一圈,一波連著一波,以至把站在展若塵身後的杜全面目也搖晃得略見模糊了。

  低沉的,杜全在問:「痛麼,展兄?」。

  展若塵不在意的望著銅盆中杜全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還相當舒適,杜兄,看來你的手法不差。」

  杜全輕聲道:「先別誇得大早了,尚未到上藥的辰光,待敷藥包紮妥當之後,你若仍覺舒但,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展若塵把脊樑挺直了些,仍然微低著頭道:「我早已說過,這原本就是小傷,你儘管醫,再痛也痛不到哪裡去。」

  一塊用過了的,沾著血污的白布被拋到地下,杜全又撕下一塊新的,他將布沾透了水,再次細心為展若塵洗淨創處,一面語聲安詳的道:「傷口裡外沾附了不少灰沙穢物,必須先要洗滌乾淨才能上藥,否則污穢裹合創處之內,不但不易收效,更會引起炎腫潰爛;展兄受創之後,顯見未曾注意傷處的清潔。」

  展若塵道:「當時滿心氣憤,只顧殺敵自保,哪有時間想到這上面去?況且我有生以來,受過大小創傷不知凡幾,也從未當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剮便習同自然,至於該要如何調理創處方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一邊繼續動作,杜全邊和悅的道:「以後如果受傷遭創,展兄可得記住了,勿使傷口滲入汙物至關緊要,受傷之後,若能立予清洗並加包紮,乃是最好不過,保持創處的潔淨,醫治起來也將事半功倍,順當得多,一旦有了腫潰的跡像,便較為麻煩,而且極易因此引起其他併發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聽著杜全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嘮叨,展若塵直覺裡感到這位窮酸書生幾乎是在沒有話找話說了,他漫聲回應著,視線無聊的又投向銅盆中的水面上。然而,在微漾起紋的水光反映裡,他卻驚愕的發現杜全印在水中的面容竟然變得如此猙獰、如此兇惡,宛若一個劊子手在揮刀斬頭之前的那種咬牙切齒模樣!

  心腔猛的收縮,展若塵還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這會不會是一個施醫者,在診療工作之際所特有的習慣反應?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鬧不得笑話——晃蕩的盆水使得杜全映照水面的臉孔又變得迷蒙了,展若塵全身的肌肉本能的緊繃,四肢百骸也立時貫注勁道,有如一頭弓背伏坐,隨時蓄勢撲躍的豹子——但他猶在壓制自己的疑慮,猶在推敲自己的判斷,他再次向銅盆中注視……他已經看不到盆水中杜全的面目,可是,他卻看到了一隻手,一隻斜舉著,扁平如刀狀的手,手沿的肌肉鐵青透黑,削銳宛刃,而組合成那只手的肌肉也已不像是些肌肉了,更似一片精鋼,一片精鋼鑄造的手。

  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那只如刃,的手業已舉到了它足可發揮威力的角度,由這個角度至展若塵的頸項,其間只是一刹,而一刹便成千古恨。

  就在這要命之前的瞬息,展若塵忽然向後轉頭,口中一邊笑吟吟的道:「對了,杜兄,我想起一件事來——」

  盆水中映現的那只斜舉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卷淨布——這表示這只手仍有他矯飾的目的;杜全的語調仍是那樣親切又溫和,不泛半點異狀:「別扭動了——展兄,你想起什麼事,就這麼坐著說便行……」

  頭在轉,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展若塵神態怡怡的道:「我習慣面對著人說話,杜兄,尤其這件事,更須面對面的講才顯得有意義……」

  杜全的形色依舊一派安適,安適中流露著真摯,帶著爾雅的涵養,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想這必是一樁頗饒趣味的事,且待你說完了,再讓我們繼續療傷的工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了一絲迷惘、一絲猶豫,一時間,展若塵甚至再度懷疑自己的視覺與意識的正確性來——那張猙獰的殺人臉,那只高舉的殺人手,竟會是眼前的這個人嗎寧這個斯文、和善、誠摯又古道熱腸的讀書人?人的形態與表情莫非真會轉變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欲念也真會掩飾得如此完美?僅只俄頃,僅只一回頭的須臾,一個人的形質居然已變成絕對迎異的第二個幻像?但迷惆與猶豫只是一抹飄忽的煙霧,隨即又被展若塵堅強的理智所澄清了,他沒有忘記那麼惡毒的臉孔,更沒有忘記那只斜舉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那樣的掌形——這是一種特具「少陰力」修為的掌功,也有個狠酷的名稱:「血刃手」。

  顯然,對方在這「血刃手」上的造詣已是極為深厚,能夠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在瞬息間凝血肉之肌為刃鋒,又可在刹那裡消卸勁道恢復如常。

  有些詫異的望著展若塵,杜全道:「展兄,你不是說想起一件事要告訴在下麼?」

  吸了口氣,展若塵頷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雙手互捏,微微側著面孔,杜全擺出一種極有興趣並且等著聆聽的表情:「在下洗耳靜候著了……」

  展若塵心中在嘆息著——這真是個天才,無論對方的本領高下,只這深藏不露的一門功夫,業已可謂「爐火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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