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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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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申無痕緩緩的道:「那是我在上三十歲以後才生的一個兒子,是頭胎,也是最後一胎……少強小的時候,身底子不夠結實,多災多病,有三個姑娘日夜照顧他,我還不放心,整天盯著打轉。恨不能口裡含著,眼皮子上供著,費了多少精力,耗了多少心血,孩子總算一天天的長大了……他小時候模樣就逗人憐愛,長大之後更是又俊又俏,一表人才,誰見了都誇。在他十五歲那年,就有人上門提親了,好多名門大戶的閨女,他都看不上眼,也難怪孩子聰明,出身不差,加上又生得俊,自視未免過高,我也由著他順著他的個性發展,我一直相信,我的孩子有其獨特的品質與超俗的觀念,這孩子,比他老子可要強多了……」 展若塵沒有作聲,他很難過—— 金申無痕雖是女中之英,一方之豪,但在談到她的兒子的時候,卻如同天下任何一個溺愛的母親相似,咦叨、嬌寵、盲目、自味,更帶著那樣可笑可悲的做色,在母親眼中,兒子總是完美無暇的,是沒有不可原諒的過失,這種寬懷,這種大度,是深摯的愛,卻也是相反的害,往往,母子間的親情,便蒙蔽了孩子或許不值誇譽的另一面,而母親的寬恕,卻不是人人能夠接受的,金少強就是一個慘酷的實例…… 於是,金申無痕又悠悠的說下去:「成長是一樁多麼不易的事,用時光、愛心、關注,加上衣食的堆砌,才慢慢把一個人自繈褓中拉把大,可是,毀滅卻大簡單了,只須一刹,一刹的前後,那段辛苦的成長過程便會灰飛煙滅……有時候,我不相信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了,他原是如此熟稔又如此親切的生活在我身邊,他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猶在耳際,他的呼喚,也仿佛又是方才的事……」 展若塵的感受極為複雜,但愧疚與惶驚的成分卻無疑是最多的,他乾澀的咽著唾沫,沙啞的道:「那個給予樓主這般創痛的人,在明白事實的因果相關之後,說不定也會深覺悔恨,自責不已……」 金申無痕冷冷一笑:「你是指那個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展若塵艱辛的道:「我是說,一位母親在失子之後的悲哀與空虛,足以掩蓋這樁不幸的起始因由,假如那個『兇手』能夠及早知道的話……」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這個藉口,不能拿來當做那個天殺的屠夫脫罪的理由,他謀害了我的兒子,毀去了我這一生的指望與寄託,我就必須要他補償,血債血還,他給予我的,我便給予他,這並不僅是他用生命可以抵償得全的……」 怔了怔,展若塵道:「樓主是說……』』 金申無痕幽冷的道:「一旦把那兇手找出來,我必滅其九族,誅其親朋,我要他以最慘痛的代價,來補抵他的罪行!」 展若塵視線低垂,喉嚨裡宛似梗著什麼:「怕又是一片慘愁……」 金申無痕忽然感喟的輕歎:「是一片慘愁,這原就是慘愁的事——打少強遇害的那一刻開始,但那個人並未替我設想,我又如何來為他包涵?他做下的,便必須承擔,在任何情形之下,這皆是無可變易的鐵則!」 咳了一聲,展若塵道:「樓主,可有那人的下落?」 表情晦暗了,金申無痕沉沉的道:「還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殺害少強的兇手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以上?但我將一直查探下去,追索下去,我相信,遲早也會得悉真相,把那心狠手辣的惡毒東西給抓出來。」 展若塵低聲道:「眼前是否掌握了某些線索?」 金申無痕歎了口氣:「曾經有幾個可疑的目標,但追查至最後,都證明這些人是無辜的,目前尚沒有確切的線索,我已發動所有的力量,分別從各個階層,相關的組合與可能的環境中去明查暗訪……我的人手最多,在這裡,我的話極有份量,各行各道也很尊敬我,照說,應該能找出點端倪來才對。」 展若塵喃喃的道:「這些天來,也真苦了樓主……」 金申無痕道:「我當然苦,但還有一個人怕比我更苦。」 展若塵道:「樓主是指施姑娘?」 望了展若塵一眼,金申無痕道:「你也聽他們提過麼?」 微微頷首,展若塵道:「聽說,施姑娘是樓主的義女?」 金申無痕原本霜凝雪封的面容上,這時才浮現起一絲暖意,她雙手互合,置於膝頭,徐緩的道:「不錯,嘉嘉是我的義女,說起來,這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展若塵沒有打岔,是一種傾耳聆聽的模樣。 金申無痕似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說道:「嘉嘉是個私生女,她的母親,早年和我是非常要好的結拜姐妹,那時,我們都還年輕,當然也有著一般少女的憧憬和幻想,那真是一段做夢的日子……後來,嘉嘉的母親認識了一個男人,是個相當英俊出色的男人——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們由相識而相戀,好得不得了,嘉嘉的母親便也和許多癡情的少女一樣,終於奉獻出她的貞操。可憾又可恨的是,這個男人對於她,並不似她對這個男人般的真心真意,等到嘉嘉的母親有了身孕,尚在編織著另一個新的美夢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不告而別,從此音信俱無,遺棄了嘉嘉的母親,以及未臨人世的嘉嘉……」 展若塵道:「典型的負情故事,樓主,亙古以來,這樣的錯誤便不曾停止,在夭涯海角的每一隅都迴圈反復的發生,值得惋歎的是,當局者往往沉迷不悟,待到猛省回頭,卻已悲恨鑄成,無以為補了……」 點著頭,金申無痕道:「正是如此,嘉嘉的母親便也走上了這類結局中大多數愛害者所慣循的道路——自殺,她是服毒而死的,由我去收的屍。我永遠忘不了她的那副慘狀,屍體全身浮腫,肌膚透著烏紫,原本娟秀姣好的五官扭曲得整個變了形,七竅中全凝著血漬,連嘴裡的舌頭也都齧爛了,這證明她在臨死前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時,嘉嘉才剛滿周歲,抱在一個奶娘懷中,見到我,便咧嘴憨笑,可憐的孩子,尚不知小小的年紀業已失估,她何從明白人間世上竟是這般辛酸與險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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