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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九章 細說悲歡

  「臨風閣」名如其所,是一處爽潔明敞,又帶著幾分飄逸韻味的地方,建築的格局也顯得特別的古樸強渾,線條簡單而有力,稚嫩中,含蘊著突出的拙實感——

  它是全用檜木原幹疊架起來的一座正方形樓閣,分上下兩層,下層只用合抱的四枝粗大木柱為支撐,沒有隔問及牆壁,四周半垂著寬長闊大的竹簾,光潔潤亮的地板泛著紫褐色,卻僅有一張獸腿矮幾擺在中間,一列特大特寬的原木樓梯延展上層。樓閣之上,也與地下一樣簡潔明淨,只是地下鋪了層錦氈,矮幾改成八角檀木鑲嵌雲石面的高桌而已,在這裡,掀簾眺望,可以看見「金家樓」綿亙逸邐的景色一角。

  展若塵抵達「臨風閣」的時候,金申無痕還沒到。

  陪伴他來此的鮑伯彥與東門武二人,雙雙垂手肅立在閣外正面的木階兩側,另兩名抬扛軟兜的大漢,各自扶著軟兜的一邊木杠;遠遠的直挺挺卓立著——

  「金家樓」規矩之嚴,只有這個小小的動作,便可顯示一斑!

  展若塵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一張大師椅上,他覺得心跳得厲害,雙手手心不時沁出黏濕的冷汗,連喉嚨裡也泛著那等的幹苦了……

  金申無痕並沒有令展若塵等得太久,她在約定的時間裡準時來到;

  十名黑衣大漢簇擁幹她左右,一抵階前,這十個人立即分散四周,由金申無痕獨自拾級登閣。

  扶著太師椅的靠手,展若塵有些吃力的起身相迎,他凝視著緩緩自階梯上來至面前的金申無痕——

  這位江湖道上獨一無二的女霸,遼北的巨鼎,「金家樓」的主子,仍然是如此的雍容、深沉,如此的威嚴、平靜,若一定要在她的形色上尋找一點與往常不同的什麼,那就是憑添了幾分肅厚之氣,眉字之間,業已透露著平時罕見的倦意,浮現著幾不可察的老態了……

  蹣跚的走前幾步,展若塵長揖為禮:「展若塵向樓主請安……」

  雪白的衣袖輕拂,金申無痕的語音微見蒼啞:「坐,你不必多禮。」

  待到金申無痕落座之後,展若塵才打橫坐下,金申無痕望著他,和祥的道:「來到『金家樓』,有十幾天了吧?」

  展若塵恭謹的道:「正好十天了,樓主。」

  點點頭,金申無痕道:「他們照護得還周到吧?聽說你的傷勢已經大有起色。」

  展若塵道:「承樓主德澤所被,各位貴屬相待甚殷,巨細無遺,若非樓主意慈與『金家樓』上下的一體關愛,只怕我早已魂幻飛鴻,屍與泥朽了……」

  雙眸中漾起一抹淒然,金申無痕宛如有所感觸,她閉閉眼,低沉的道:「本來,一回來就想過去瞧瞧你的,但心情不好,也就暫且擱下了,希望你能夠諒解……」

  展若塵忙道:「樓主關懷,恩德如山,我該先向樓主叩謝,又怎敢勞駕來探?尤其樓主新遭切痛尚竟念顧於我,垂顧之情,更令我惶恐愧疚,無以復加……」

  輕喟一聲,金申無痕平靜的道:「那件事,想來你也聽說了?」

  展若塵小心的道:「真是不測,樓主,還請節哀珍攝……」

  金申無痕的笑顏蒼白而勉強:「這樣的話,我已經聽得大多,不但煩,更且有些麻木了……展若塵,世上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乃是無法加以補償的,也是難以用慰藉來寬釋的,它就是那麼實兀的消逝了,再也不會回來,再也沒有相同的第二個,貫注了多少心血,多少情感,多少摯愛在上面,一下子,全化虛幻,有若南柯一夢,只是,夢醒後的那份空茫茫,卻叫人好生難以承受……」

  展若塵輕聲道:「我瞭解,樓主……」

  搖搖頭,金申無痕道:「不,你不瞭解,除了我自己,天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瞭解我的心情與我的感受,展若塵,這已遠遠超過了痛苦,超過了悲哀,超過了憂戚,這是一種詛咒,一種滅絕,一種灰白的迷茫,人活著,失去了寄託和希望,也就意義不大了……」

  展若塵臉色顯得青郁陰晦,他呐呐的道:「可是,樓主肩承半天,擔負一方重荷……」

  金申無痕苦澀的道:「不錯、要不是我的責任未了,往後的日子,真個不再消磨也罷……」

  舐舐嘴唇,展若塵道:「樓主,我知道徒托空言,幹事無補,對你如今的悲楚及切痛毫無幫助,但……但我一片摯誠,出自肺腑,渴盼能在樓主這等淒哀的心境下略盡棉薄,若能為樓主稍解愁懷,也算聊報恩德于萬一……」

  往椅背上一靠,金申無痕籲了口氣,溫和的道:「展若塵,你的熱誠可感,盛情可嘉,我都心領了,然而,事實上你幫不上忙,不但你,任何人都幫不上忙,這是一樁永遠無法挽回的失落,我已說過,不能替補,不能充填,不能模仿,就像辰光,它過去了,再也不會轉回,我們活在世間裡,但這一刻的時間,卻永不是方才那一刻的時間了……。

  展若塵覺得胸隔間宛似塞窒著什麼,他近乎掙扎般道:「樓主,我好慚愧……」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無須如此,我兒之死,和你毫無牽連,你不要為了難解我憂而滋生不安,這就過於自苦了,展若塵,我很欣賞你,我不願你在情緒上受什麼影響。」

  展若塵沉重的道:「樓主,你是個慈悲的人,有時候,慈悲的令人痛苦。」

  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金申無痕低徐的道:「像對我的孩子,……我愛他,寵他,護他,樣樣為他設想,端端依著他,……這也算是一種慈悲吧?也算是一種痛苦的慈悲吧?他死了,是不是我加諸於他大多的慈悲而害了他?」

  展若塵的話,原是暗示他自己心中的矛盾與不安,但金申無痕卻聯想到另一方面去了,展若塵不能點破,也無法再接引下去……揉撫著面頰,金申無痕又道:「展若塵,你知道我只有這一個兒子?」

  背脊上浮起一陣冰寒,展若塵振作著道:「我聽他們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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