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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五章 超 生

  荒野中,範苦竹不是在走,他像在飛,也是在飄,輕輕縱起,翩然返落,長衫隨風拂揚,長發展舞,他宛若遊移在一個夢裡,一個和現實世界脫了節的夢裡。

  他曾經非常矛盾又非常痛苦的思量過他該怎麼做,在遭遇這一連串的災難與橫逆之後,他的心不但冷了,寒了,也破碎得淌血;這是一個什麼人間、是一種什麼人際關係?情感、倫常、道義、良知,竟然如此禁不住考驗,如此脆弱而多變,手足之親,同門之誼,甚至如夫妻的摯誠恩愛了卻都在一夕之間發生了驟變,而勾畫現實因由卻又這麼純醜惡,只為了欲,為了貪,為了私,這些需求加起來算得了什麼,他們都要用他的血,他的命,以做達到目地的手段,一步也不放過,一點也不容情——其實,他願意把他的所有送給他們,讓給他們,把有形的一切完全不要,他只需要平靜,能平靜才能安寧,然則他知道這樣行不通,對方不會給他留下絲毫退路,他們一定要逼死他,因為只有他死了,那些人想得到的才能安心享用,才可將恁般一段冷酷罪行掩遮到春水無波……人至少有為自己生命掙扎的權力,何況這條生命的本身並無錯失。范苦竹十分艱辛的做了決定——他不是報復,他僅希望能活下去,如果他不完成某些步驟,就連這點卑微的希望亦將化為烏有!

  肉體的創傷只有時間上久暫的痛楚,心靈魂魄的煎熬卻如漫無止境的折磨,它看不見,觸不著,但是那種空茫,那種落寞,那種不知所以,不明所終的悠忽,乃是最最令人神傷的;幾個月來,範苦竹算是受夠嘗夠了,假設他沒有不死的理由,他具的大缺再往下活的熱誠……

  走著,來到一條溪流之側,範苦竹覺得乏了,他半跪在溪邊,掬水嗓飲;溪水冷冽清澄,喝在嘴甩,寒透心底,他無聲的嘆息著,連銜一口水,都得感觸一次這炎涼的世道麼?

  溪水蕩漾中,突然倒映出另一條人影,人影靜立不動,範苦竹凝視看水中的映射,一丁點也不驚異,他甚至沒有改變半脆的姿態。

  就這樣向水裡注視了半晌,他才低沉的開口道:「老六,是你麼?」

  佇立在較高地勢的那人幾乎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聲音暗啞:「四師兄,請原諒我現在才來看你——」

  範苦竹緩緩起身,緩綏轉回,臉面對著那人;那是個年輕人,衣著整齊,白淨面龐。長得挺體面的一個年輕人。

  是的,這一位便是範苦竹的六師弟:「秀鷹」屈雲帆。范苦竹唇角勾動了一下,算是表達了一絲笑意,他道:「有陣子不見,小六,近來可辦?」

  屈雲帆垂下視線,神色憂傷愧疚:「這幾個月發生的變化真大……,四師兄,我很抱歉,我,我無能為力,幫不上你什麼忙,不但我,連大師兄、三師兄都難以控制局面……」

  範苦竹淡淡的道:「我明白,如此說來,這些事請你也知道了?」

  屈雲帆急切的道:「四師兄,我和大師兄、三師兄絕沒有與他們沉塗一氣,在他們進行這樁陰謀之前,我們毫不知情,直等到這兩天,我們才大致把情況搞清楚……」

  範苦竹道:「那,你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屈雲帆吞咽唾沫,道:「一些跡象,一些徵兆,一些暗示,昨夜,小童更已派人過來招呼過了,叫我們不要插手,他表示這純系他們同你之間的私怨,家醜不可外揚。他們自有解決的方法,否則,幻翼門就會土崩瓦碎,整個潰散……」

  痙攣似的一笑,範苦竹道:「此事之後,莫非你以為『幻翼門』還能繼續屹立以至發揚光大麼?」

  屈雲帆幾乎是在呻吟:「大師兄秘密交代,叫我無論如何找著你,把他的口信帶到。」

  範苦竹道:「說吧,大師兄有些什麼話指示!」

  屈雲帆的聲調沙啞,更透著幾分哩塞:「大師兄說,請你務必遠走高飛,切莫與他們正面衝突,要你忍一口氣,保百年身,大師兄說,本門的希望完全索系於你,你活著,本門才有未來,才能延續,沒有了你,幻翼門就算完了,大師兄說,他體弱多病,歲壽已高,只怕不久人批,三師兄本分拘謹,功力不足,非擔大任之材,我經驗差,見識淺,更不宜膺以重任,幻翼門的生滅延存,全賴四師兄你……」

  范苦竹十分平靜的道:「小六,你所謂的『他們』,都是哪些人?」

  屈雲帆沉重的道:「小童,二師兄,五師兄。此外,他們尚獲有『兩極教』『三才幫』的支持,這猶不算,小童在四天之前,聽說更與『金冠千歲』嚴瘦鶴拜了把子,姓嚴的拍過胸膛為他撐腰,現在成天攪和一起,專等著你去自投羅網!」

  艱澀的冷笑,範苦竹覺得渾身泛涼:「童立的本事可真不小,攀上的人物居然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強,以的我倒不如他有這麼一頂特長!」

  屈雲帆吃力的道:「四師兄是本門師兄弟修為最高,造脂最深的精英之材,但敵勢太強,不宜接觸正鋒,務請勉納大師兄的善言,早做避退之計,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範苦竹和悅的道:「大師兄的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也很願意照他的指示去做,小六,問題在於我要避退到什麼時候,他們更能容我逃亡多久?這些人早就決定了不讓我活下去,早就替我安排了結局,我一天不死,他們便如芒刺在背,寢食難安,他們一日不逼死我,就一日不會甘休;江湖雖大,無以容身,躲藏畏縮,亦難保沒有被他們堵上的時候,與其那時拼命,不如此刻一搏,小六,我沒有錯,只為生命的人權而抗衡,這點小小的期冀該不算妄誕吧?」

  低下頭,屈雲帆的嗓調有些嗚咽:「但四師兄,你成功的希望太小……請你為本門的存續設想……」

  范苦竹依然一片安詳,沒有絲毫激動:「人要面對現實,小六,尤其逃避並不能保證本門的存亡,置之死地以後,不一定尚有回生之望;你想想,幻翼門,可是借著退縮之途綿延至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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