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如來八法 | 上頁 下頁


  在裴炎的腦海中,翻湧著老妻臨終時彌留榻上的叮囑,那是千遍一律的:「好生照拂我的敏兒啊……」,女兒那嬌憨的面靨,如花似玉的笑容,滲合著一幕幕往昔父女問親摯的片段生活。彷若潮水一般,不停息的,不可抵制的在他心中映浮,而這又是多麼雋永與深刻的啊!

  江青回過頭去,一步步的走著,每走一步,他的心便往下沉落一寸,腳步亦宛似萬斤動鐵,有些艱難到提不起來。

  「難道說裴老兒果真是如此絕情寡義不成?為了一時的氣怒,連親生骨肉也要誅絕?唉,我的話都白說了,心機都枉費了麼?」

  江青正失望的暗暗嘆息,君山獨叟裴炎那低沉沙啞的嗓音卻突然自他背後響起:「罷了,罷了……江青,你回來,唉,誰要老夫這條性命在你手中挽回呢?」

  語聲是亞而剌耳的,但在江青此時聽來,卻不啻是世界最優美動人的音樂,最令他激功而興奮的喜訊。

  於是,幾乎在裴炎語聲甫畢的同時,江青已閃電般掠回原地,豁然大笑道:「對了!這才是英雄本色,長者風範,在下早知閣下絕不會如此絕情,更不會令在下過於失望,在下特此為拜兄及令媛向教主你致最誠摯的謝意。」

  君山獨叟裴炎十分尷尬,苦笑道:「唉,俗語說:「女大不中留」,敏兒雖是老夫的獨生女兒,卻不能夠體諒為父者心中對她的呵護,貿然私逃而去,更令本教教友為此事傷亡累累,但是……罷了,罷了,這些罪孽,全讓老夫為她承當吧……」

  一個盛名赫的武林豪士,竟在瞬息間改變了他平昔的飛揚神態,說話中,充滿了慈父的和祥與愛憐,江青知道,這除了天生的骨肉親情外,天下再沒有別的力量會如此神異,君山獨叟形熊的改變,確實說來,是一件既尋常,卻又並不平凡的奇跡啊!

  江青略微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裴教主,天下之事,追本溯源,只能解釋為一種誤會,而在江湖上闖蕩,這種誤會又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在下亦知道這些話似乎顯得有些空洞,更瞭解閣下身為一教之主的難處,但是,有些事情,卻不能堅持著一定要追根究底,得到相等的代價,以閣下的明智練達,想會知道在下話中的含意……」

  君山獨叟已經在內心中恕宥了自己的獨生女兒,江青的談話,又在無形中減輕了他精神上對殉難教友的歉疚,其實,在不能為某一件事作完美的處置時,有些自辯的道理雖然未免牽強了些,亦只得拿來作為行為上最合理的解釋。

  於是,在不知不覺中,雪花又飄舞了,君山獨叟裴炎已能自地上站起,他徐緩的走到兩名屬下的墓前,默默地低頭沉思。

  良久

  有些帶著哀傷意味的北風,排起雪地上二人的衣衫,濃厚的落寞之感,分別充斥在二人心中,自然,其成份與性質是各異的。

  君山獨叟微撫長髯,回頭道:「江青,老夫即刻返回本教總壇,安頓一切事宜,唉,本教近來接二連三的遭受折損,教中元氣大傷,待老夫回壇安置慰各人之後,自當妥囑一切,盡速趕到杭州……」

  江青十分清楚,君山獨叟雖為一教之主,但要了斷靈蛇教與江青間的仇怨糾扮,更且收回成命,玉成愛女美事,這都不是一件簡易之事,其尷尬處境與措詞之難,當可想見。

  君山獨叟裴炎忽然問道:「江青,你現在意欲何往?」

  江青嘴角抽搐了一下,強顏笑道:「在下尚須辦理些許私事,恐怕於最近不克返回杭州,在下這些私事,並不是十分愉快的,裴教主,令媛現居於杭州慶春門紅面韋陀府中,閣下可逕自往尋。」

  君山獨叟好似有些驚愕,道:「江青,敏兒可是住在戰千羽家中?」

  江青雙手抱拳一禮,身形倒縱而起,大聲答道:「這沒有什麼奇怪,戰千羽乃是在下拜兄!」

  語聲在雪花中飄蕩,又在北風裡逐漸搖曳而去。

  君山獨叟眼瞳再度往飛雪中凝望時,已失去了江青的身影,而君山獨叟知道,這位強絕一時的年青俊彥,必然正為了某件難於啟口之事而在愁絲縈懷。

  他愴然獨立於風雪中,仰首深沉的太息,然後,緩慢的瞥視了那兩堆孤墳一眼,又蹣跚的舉步行去。

  周遭仍是與先前一樣,皎潔而淒冷,除了兩堆孤墳,沒有任何不同,是的,生命在世界上,又具顯得多麼渺小與微不足道啊!

  沒有一絲蛛絲馬跡,好似雲山孤雁已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江青失望極了,他已經詳細的搜尋及探訪了所有他經過的地方,但是,得到的卻是失望,失望中,也包含著悲愴與輕微的怨恚。

  這是第七個飛雪的日子,淩晨的微熹,並沒有給大地帶來太多的光亮,相反的,卻更寒冷得令人抖瑟了。

  江青在風雪中提高衣領,冒著酷寒自一間簡陋的客舍中行出,他望瞭望這個破落的小村莊,憂戚的想道:「這些天來,自己從杭州城內外,直到與君山獨叟等人解怨處的浙境邊界,更將四周數百里的地面全然探尋一遍,卻未見蕙妹絲毫蹤跡,唉,她莫非……不,蕙妹決不會去尋死的,她知道,她定然知道,我是真心的愛著她……」

  江青又向寥寂的村落中打量了幾眼,微微向雙手呵了口熱氣。

  「這個小村莊乃在『順溪縣』之北五十裡,那麼,再稍有片刻行程,便可以進入皖境了………」

  他想到這裡,不由心中一跳,默默一算:天啊,距離與那癡心的全玲玲約晤之期,只有三天多一點的時間了。

  「她說過:這是死約會……是的,死約會。」

  江青腦海與眼睛都湧起了一片蒙朧,去呢?還是不去?江青知道,這兩種選擇,將有一個共同的結果:更深沉而痛苦的加重自己在心靈及情感上的負荷。他癡迷的站立在風雪中,如同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膚體,早已被酷寒凍得麻木了。

  忽然,一聲嗆咳響自身後。江青卻仍舊癡立不動。雖然,他早已寮背後有人。

  「兄弟,這大冷天,幹嘛站在這兒發呆?屋子裡暖和暖和吧。」語聲是蒼老而低沉的。

  江青沒有回身,他惑到腦中有一陣暈眩?但是,他卻不知這是生理上的抑是心理上的征侯。

  於是,他向前走了兩步,背後卻又響起那蒼老的語聲:「兄弟,小老兒雖然不認識你,可以看得出你必然懷有心事,唉,像你這般的年青人,原應該蓬勃而有生氣才對啊!」

  江青緩緩回過身來。看到說話之人,是一個穿著一身破舊棉襖,面目慈祥而多皺紋的實老人,這時,老人也正以一雙充滿了憐惜和關切的眼光向他凝注。

  江青微微苦笑,拱手道:「人生原來便是古澀多於甜蜜的,老丈,謝謝你對在下如此關懷。」

  老人呵出一口白米,搓了搓手,面孔的皺紋稍微舒展了一些,他靠近江青兩步,道:「年青人,這世界是遼闊的,人生在世,更有數不盡的變幻與飄移,自然,痛苦和幸福尚待你個人去尋求,不要太失望,我活了一大把年紀,見的、聽的多了。年青人,人活著,有其意義,如果你知道生命的真諦,那麼,你便會瞭解,我們日常遭遇與接觸到的,仍然有著極多的溫暖和濃厚的摯愛,人生是值得留戀的,年青入,由你适才的話裡,我大約知道你為什麼如此頹唐,小夥子,可是為了情感的控折麼?江青想不到這位慈和淳的老人,竟會說出這些話來,於是,他不由得重新向老人身上打量,心中也彷佛在驟然間明白了一些什麼。老人世故的一笑,道:「年背陽,假若我猜得不錯,你也是江湖中人?你對我這糟老頭子有些疑異,是麼?對了,我現在的模樣,也確實不似個曾經試過人生經驗而能加以體會的過來人,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以前也是江湖上一個可以算得上的角色,現在麼,卻已退隱十五年了,你投宿的這間小店,便是我那犬子開設的。」

  江青微微頷首,低聲道:「老先生,尊駕大名,可否賜告?在下對尊駕的功告,極為感佩,尊駕既然知道在下心中煩惱,可否指引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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