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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莊元也知道兒子不高興了,跟著解釋:「我的兒,黃明是你的下屬,做上官的,理當替下屬爭前程,謀福利,這樣子才能受到部眾愛戴,進而政通人和,一帆風順,爹也是在為你建立關係,拉攏人心,自己有班底,總比外頭弄一個來好做事……」

  莊翼面無表情的道:「話是不錯,爹,卻不該用這等方式,爹收了黃明的銀子,等於替孩兒受賄,黃明行賄以謀職,心術先就不正,如何能夠讓他『更上層樓』?以孩兒看,他這『二都頭』是否保得住,那大有問題!」

  莊元楞了好一會,猛的一拍桌子,氣急敗壞的吼喝起來:「反了反了,簡直反了,兒子居然膽敢頂撞老子,和老子唱反調,這還了得?莊翼,你是翅膀長硬啦?官當大啦?就忘記你小的時候,我是怎生含辛菇苦養活這個家,老牛拖車一樣拉拔你長大?送你上學,送你習藝,眼看著將一個人事不懂的小仔娃調教成今天十州八府的總提調,兒子做了總提調,老子就不值錢了,老子不過一介草民,不過一個柴扉寒士,何堪敬重?人心險啊,世情薄,連自己親生的骨肉都如此不知順從,人活著還有什意意思?!」

  莊翼站起身來,垂著雙手聆教——這些「教誨」,儘管已聽過無數次,每逢此等節骨眼上,仍得照聽不誤,否則,下面尚有更熱鬧的場面出現。

  當然,錢銳也坐不住了,跟著起立,一邊還要勸解莊老太爺:「老爺子且請息怒,我們老總決不敢對老爺子稍存不敬之心,只是朝廷有法統,官家有制度,晉級升等,得照規矩來,老總是怕老爺子不明此中原委,貿然做了承諾,倒令他為難,老爺子面上亦欠光彩……」

  重重一哼,莊元喝了口茶順氣,然後才餘怒未息的道:「那,我既已允了黃明,如今卻怎生是好?」

  偷覷了莊翼一眼,錢銳未便答覆,只有含混的道:「這還得再研議,老爺子,事情也不急在眼前,『大安縣』的補缺公文尚未呈到司裡呢。」

  用手指點著莊翼,莊元大聲道:「你給我切實合計合計,爹的一張老臉要還不要,端看你這孝順兒子了!」

  莊翼欠身道:「孩兒自當斟酌。」

  錢銳機靈的接道:「老總,衙門裡還有公事要辦,我們該向老爺子詳安了。」

  不待莊翼有所表示,坐在太師椅上的莊元已氣呼呼的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別叫我這糟老頭子耽誤了你們的要公!」

  於是,莊翼與錢銳行禮退下,出得門來,兩個人全不由自主的長籲一聲,又相視苦笑不已。

  *          *          *

  小小的一酒肆,五張白木桌子擦洗得乾乾淨,牆壁粉白,青磚地面一塵不染,長條孰食櫃就擺在廚房前頭,一方肉案置於櫃傍,隨時可以依照客人指定的孰食切割,小館子,氣氛寧靜怡人。

  莊翼和錢銳分踞一桌兩端,桌上是兩錫壺白乾,三碟滷味,外帶一小盤鹽水煮花生,他們都是這家「小洞天」的常客,都偏好這裡的一份清爽。

  天剛入黑,店裡只他們一桌客人,一抑脖子乾盡小盅裡的酒,錢銳抹了抹嘴角:「乖乖,老爺子的脾氣可真大,說冒火就冒火,老總在外頭八面威風,一回家對著老爺子就沒轍了,老父大如天,真叫一點不假!」

  莊翼搖搖頭,挾一塊鹵牛肉進口:「我爹……唉,也不知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出過多少紕漏,只要一不順他的意,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場面出現,再要往下說,就更不好聽了;他不想想我的難處,天下事,那能如此大包大攬?」

  錢銳道:「黃明托老爺子謀的那個差,老總是個什麼打算?」

  莊翼喝了口酒,皺著眉道:「首先,那一千兩銀子你明天在我戶頭裡提了去還他,占缺的事,並非我說了就算,他縣裡要報上來,還得知府大人點頭,到我這裡才能畫准,前兩關缺一不可,你見到黃明的時候,無妨向他說清楚。」

  錢銳笑道:「這像夥想謀優差,過程同關節上不會不明白,該辦什麼手續,必然心裡有數,在我看,縣裡他一定打點好了,府裡說不準也早已疏通過,唯一沒有把握的就只老總這邊,所以才千方百計搬出老爺子來撐腰,他絕對知道,府縣的關卡固然要緊,最後老總不批可,前面的心血也是白搭!」

  莊翼又想起一件事,冷著聲道:「辛同春的生意越做越雜了,居然連我老爹也拖進他場子去攪合,誰曉得這裡面有沒有施展手腳?這件事你明天一併去處理一下。」

  點點頭,錢銳道:「老爺子輸的錢,討回來吧?」

  莊翼道:「這倒不用了,只叫他別再讓我爹下場去賭就行,這玩意是無底洞,憑我們的一點身家,怎麼抗得住?」

  錢銳正要說話,廚下老闆娘已轉了出來,白白胖胖的一個中年婦道,圓臉素眉,藍布衣裙漿冼得挺潔爽落,就和她的這小店一樣實乾淨。

  老闆娘可不是空手出來,她端著一碗熱湯,笑容可掬的擺上桌面:「老總,錢捕頭,這是我剛熬起來的酸辣湯,又稠又濃,二位——,也趁便解酒,要添什麼招呼一聲,我人就在後頭……」

  錢銳嘿嘿笑道:「孟家嫂子,你真個越來越能幹了,本來還雇了個小後生幫忙打雜,如今全裡外一肩挑啦,也不怕累著?」

  老闆娘攤攤手道:「生意淡,多一個人多份開銷,我自己能張羅下來也就湊合了;錢捕頭,這陣子沒見老總和你賞光,許是又出遠差去了?」

  莊翼接口道:「不錯,跑了一趟『靖名府』,今天大早才趕回來,剛交待過公事,就馬上來捧你的場嘍!」

  老闆娘迭聲道謝,寒暄幾句之後又下廚去了,錢銳讓過莊翼,自己掏一匙熱湯撮唇細飲,「嘖」「嘖」有聲:「味道真好,老總,你——,香辣兼俱,燙得過癮,孟家嫂子的酸辣湯,堪稱一絕。」

  莊翼也掏了一匙入口,湯汁含在嘴裡尚未及吞下,店門「砰」的一聲已被推開,兩名身著公服,帽插孔雀翎的差人氣急敗壞的奔將進來,店小客稀,當然一打眼就看到了莊翼和錢銳。

  兩名差人快步走近,齊齊單膝點地行禮,其中那個精瘦漢子邊喘邊道:「稟總提調,出命案了,半個時辰之前,長順大街『滿豐樓』有兩桌客人打了起來,雙方都動了傢伙,當場便鬧了個一死一傷,我們的人據報趕往,尚遭到拒捕,混戰之下,好歹抓住兩員,逃掉一個,我們田頭兒著令趕緊有請總提調前往發落!」

  莊翼放下筷子,不慌不忙的道:「你們監獄的人可有折損?」

  精瘦漢子抹著汗道:「傷了五個,好在不算嚴重,都是皮肉之創……」

  莊翼道:「人犯押在那裡?」

  那差人忙道:「全帶回縣衙牢房了。」

  莊翼望著錢銳,道:「算帳吧,餘頭多給。」

  歎口氣站了起來,錢銳搖頭道:「屁股還沒坐熱,那些天殺的又在胡鬧了,唉,真是勞碌命啊……」

  莊翼沒有作聲,這種情形,他遇多了,幹上這一行,便殊少自己的時間,由不得隨心所欲,誰說不是勞碌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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