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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六章 風波

  回到「老龍口」,沿途上竟然奇跡似的風不吹、草不動,一路平安,不但錢銳大感意外,連久經陣仗的莊翼都覺得納罕不已。

  先在衙門裡把公事交待清楚,莊翼又領著錢銳匆匆趕到佟仁和,竇黃陂兩個人家中探慰,這兩位仁兄敢情已自行歸隊,傷勢也大痊癒,看光景,再養息個把半個月,就能如常當差了。

  殉職的苟壽祥是單身,沒有家累,雖省去莊翼的一趟悼唁之苦,但卻益增內心的愀然,他已暗暗算計過,要如何迎回苟壽祥的遺駭,並且替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下屬風風光光辦一場後事。

  莊翼的家居,座落在「老龍口」最繁華的中心地段,可是鬧中取靜,深處於一條橫巷的巷底,不是什麼巨宅大院,僅乃紅門磚牆,三楹瓦屋而已,平時他極少在家,大多獨住在「總提調司」後面為他專設的一幢小巧精舍裡,此地住的是他老爹莊元,另一個老兼廚子,一個女負責洗衣並打雜而已。

  由錢銳叫開門,前來應門的正是老人家潘升,一見是莊翼回來,不由眉開眼笑,一邊執著少主人的手膀子不停端詳,邊撈撈叨叨的訴起苦來:「唉呀呀,少爺你總算是回來了,你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老爺毛病又犯啦,前幾天,把『香綺樓』的小全子帶回家,整日價人前進出,又是親人又是抱,打情罵俏也不知避諱,小全子那騷娘們還真當她是家主婆了呢,連我和魏嫂都指使起來,少爺,你看看這像話不像話?」

  莊翼站住腳步,悄聲問:「那女人走了麼?」

  潘升氣咻咻的道:「昨晚上才走,還是司裡來了人,說『靖名府』那邊有驛差快報,少爺只這一兩天便可到家,老爺一聽少爺要回來,就趕緊打發那婆娘走了……」

  莊翼笑了笑,道:「你小聲點,別嚷嚷,老爺這個嗜好,你也看過多少年了,人嘛,不管老小,總有點偏愛,只要不離譜,就好歹順著他老人家吧。」

  花白的眉毛鼾動,潘升咕噥著道:「都是少爺把老爺慣壞了,打夫人過身不到三年,老爺就開始在外頭拈花惹草,唱起風流戲來,找的都是些不三不四、妖裡妖氣的半老婆娘,好幾次還爭風吃醋,和人家差點大打出手,少爺你總回護著他,沖著外人陪笑陪禮,以你的身份,不叫不值麼?」

  一傍的錢銳早就見怪不怪,笑吃吃的插嘴道:「老潘,你好生侍候著老爺子就打了,不關你的事少管,何苦自個去尋煩惱?」

  說著,三個人已來到小廳門前,門開處,頭髮烏亮、滿面紅光,身著錦袍緞鞋的莊元正負手而立,那氣派,果然不愧是官家老太爺的架勢。

  搶上一步,莊翼單膝點地,輕輕的道:「爹,兒子來跟你老人家請安來了。」

  洪聲一笑,容貌輪廓頗與乃子有似的莊元虛虛伸手:「起來吧,我的兒。」

  錢銳是同樣動作,必恭必敬的道:「錢銳向老爺子叩頭!」

  莊元虛挨一把,笑道:「免了免了,告訴你們多少次,我老頭子最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一來一往有多費事?好了,進屋裡坐,潘升,去給少爺和錢捕頭倒茶!」

  別看潘升在背地後羅囉嗦嗦,真當著莊元的面,卻中規中矩,半點不敢逾越,聽得吩咐,他急急應喏一聲,趕緊張羅茶水去了。

  進入廳門,待坐定之後,臉上油淨水滑的莊元摸著下巴,斜乜莊翼:「兒子,潘升那老狗頭,又在你面前說我的閒言閒語了吧?」

  莊翼陪笑道:「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向孩兒敘述一下這些日來,爹的生活起居情形……」

  鼻孔裡哼了哼,莊元道:「下人管主子的事,天下可有這個道理?都是你寵著他,時時不忘他是我家幾十年來的老人,總惦記他大半輩子的辛勞,如今可好,給他三分顏色,這老狗頭居然要開染坊了,連我朋友來家坐坐,他也竟敢拿臉子,你說,我氣是不氣?「

  莊翼忙道:「爹請息怒,孩兒回頭再斥責他,爹身子要緊,何必與下人一般見識?」

  手撫胸口,莊元又轉向錢銳,冀圖引起共鳴:「錢捕頭,你倒是說句公道話,我老頭子有埋還是無理?」

  有理無理皆屬有理,錢銳豈敢造次?

  他忍住笑,目光下垂:「老爺子還錯得了?有理,當然有理……」

  滿意的沉咳一聲,莊元這才問道:「『靖名府』的差事,都辦妥了?」

  莊翼道:「妥了,爹。」

  莊元點點頭:「還順當麼?」

  莊翼搓著手:「尚好。」

  這時,潘升端上茶來,又悄然退下,望著潘升的背影,莊元得意的一笑,意思很明顯——你這個老狗頭,竟敢和我作對?也不想想,胳膊拗得過大腿麼?

  莊翼看在眼裡,只當不見,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閑閑的道:「這陣子,爹手頭還寬吧?」

  莊元像抓住了話柄,立即借題發揮:「寬?寬什麼?上次你給了我四百兩銀子,早用完了,要不是有人適時又送來千把銀子,我這些天來還得打饑荒哩!」

  怔了怔,莊翼道:「爹,所謂上次,不過是我去『靖名府』之前,合共沒有多少天,你老人家就把四百兩銀子全花了?」

  莊元幸幸的道:「四百兩銀子,你當是座金山?莫非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不過推了一把莊,就已輸得半文不剩,又跟場子裡借了五百兩,不到一個時辰亦耗光了,人家好心好意,還要再借,是我怕牽累了你,不肯借了,這年頭,錢不頂錢使啊!「

  莊翼沒有吭聲,默默低頭喝茶。

  錢銳忍不住道:「老爺子是去那家賭場賭的?」

  莊元脫口道:「就是刀疤老辛那一家嘛!」

  錢銳緊接著問:「刀疤老辛?辛同春?」

  又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莊元有幾分不好意思的道:「不錯……」

  莊翼慢吞吞的開口道:「爹,是誰又給你老人家送來了千把銀子?」

  略一支唔,莊元始含混的道:「呃,一個姓黃的……」

  莊翼並不放鬆的道:「那個姓黃的?」

  莊元窒噎片刻,頗見吃力的道:「叫黃什麼來著?哦,對了,黃明,是叫黃明……」

  莊翼道:「黃明?『大安縣』監獄幹『三都頭』的那個黃明?」

  莊元乾笑道:「這個人挺能幹,對你老爹我也十分的巴結,你不在家的辰光,人家可是走動得勤快,雖說不算晨昏定省,那份心卻有了,噓寒問暖的,又送這送那,比起親兒子,亦不遑多讓哩……」

  莊翼直截了當的道:「爹,黃明一個小小的『大安縣』副捕頭,一個月才多少晌錢?他為什麼憑白無故的給爹送銀子?最近他縣裡捕頭開了缺,他想謀這個差事,是吧?」

  笑是仍在笑,不過卻笑得相當尷尬,莊元訕訕的道:「人往高處爬,水向低處流,黃明有意更上層樓,想謀個好前程,還也沒什麼不對,他托了好些路子,才和爹見上面,若求多幫他這個忙,呃,我看他人還不錯,口頭上就先允了!」

  一股氣自胸膈間升了上來,莊翼又硬生生壓制下去——聽他老爹的說法,活脫幹總提調的人就是他老太爺自已一樣,「口頭上就先允了」,這豈非關起門來起道號、坐在家裡封官箴麼?卻將法制、傳規置於何地?

  錢銳一看妙頭不對.趕忙開口道:「老總,這件事可以再商議,黃明的記錄沒什麼大毛病,似可考慮,況且老爺子亦是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等於提掖後進嘛,自然樂觀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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