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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五章

  翠紅軒裡,絲竹管弦之聲輕雅幽揚,一間淨室內,擺一桌盛筵,主客是莊翼、錢銳,陪客為「靖名府」府尹李品端、六班總捕頭姚貴才,另加一個刑案師爺文兆,執壺的有四個打扮得綺羅珠玉、花紅柳綠的年輕粉頭,酒酣耳熟,鶯聲燕語之余,李府尹雙手舉起雕鏤精細的銀質酒盅,敬向莊翼:「來來來,總提調,一路辛苦,兄弟敬你一杯。」

  莊翼爽快的一仰脖子乾了,李品端又跟著敬過錢銳,在這種場合,雖是私下應酢宴聚,不必過於講究品秩級職,卻也不能大而化之,錢銳不敢逾越,連忙站起受了這位官序僅次於知府的李府尹一杯。

  讓菜之後,李品端輕摸著自己唇上的八字鬍,笑呵呵的道:「總提調,今晚上是酒粗菜陋,過於簡慢,好在二位還有幾天逗留,正可再做盤桓,本來呢,知府袁大人要親自招呼,不巧劉禦史也在今天剛到,那邊不能不去應付應付,才特別交待兄弟做陪,聊算接風……」

  莊翼笑著抬抬身子:「不敢當,府尹太客氣了。」

  李品端又關切的道:「這一路來,聽說很不平靜?那幾個殺胚,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吧?」

  莊翼道:「還好,府尹知道,但凡起解重犯,沿途就很少不生枝節的。」

  鬚眉皆白,肥頭大耳的「靖名府」六班總捕頭姚貴才聲音洪亮的插口道:「總提調,說老實話,前幾天袁大人還私下告訴我,怕你這趟差到不了地頭,袁大人早看過那四員送犯的錄表,在接到『移贖』之後,免不了憂心忡忡,直掛慮路上出紕漏,還是你行,終究把人押到啦!」

  莊翼搖頭歎氣:「實在慚愧,四員人犯只解到兩員,老大哥這麼誇獎,我可越發無地自容了!」

  姚貴才忙道:「什麼話,活口能帶到兩個,已是天大的不易,這四名死囚,個個犯案累累,心狠手辣,有如兇神惡煞,別說一次解上四員,就算對付一個,也足傷透腦筋,總提調,還是你有本事,有能耐,換成是我,只怕早就砸鍋嘍!」

  連連擺手,莊翼苦笑道:「這是老大哥給我臉上貼金……」

  李品端搭道:「不過我的看法也和姚頭兒一樣,無論死活,總提請總算完滿交差,本來嘛,一旦遇上難以預知的異變,解差就有權宜處置的規定,那四名死囚,橫豎遲早一個死字,早死晚死全一個樣,倒是總提調代為行刑,我們府裡的劊子手可要少收幾兩補貼銀子了!」

  坐間起一陣哄笑,刑案師爺文兆道:「活有活口,死有證物,總提調可謂功德圓滿,大人的意思,另有犒賞,到時候說不得我們尚要叨擾總提調一杯哩……」

  莊翼拱手道:「犒賞如何且不去說,改一日總要回請各位,一則略伸對各位維護成全的謝忱,二則也好多聚一時,我這裡就先口頭邀約了。」

  於是,主客之間,又開始杯觥交錯,熱鬧起來,四個大姑娘,也就粉蝶穿花般更顯得服侍殷勤了。

  *          *          *

  本來,「靖名府」替莊翼安排的留宿處是隔著知府衙門只有一街之距的「行差館」,但莊翼嫌那地方太嘈雜,且熟人又多,日常見面光是招呼就打不完,如再加上臨時增添的應酬,留在「靖名府」的這幾天,就甭想辦完公事了,因而他托姚貴才給他訂下一家清靜客棧的後院雅房,兩暗一明成套三間,全包下了。

  回到客棧,自有專門侍候的夥計前來招呼,砌上新茶,打好洗臉水,切實巴結一番、始小心退下,等莊翼淨過臉手,坐下喝第一口茶的辰光,業已時起二更。

  兩間寢居,他與錢銳各占一間,錢銳許是累過了頭,亦了無睡意,進房去躺了一會又蹩出來,雖不停打著哈欠,精神倒還不差。

  莊翼望了錢銳一眼,笑笑道:「睡不著?」

  順手拖一把椅子坐下來,錢銳邊搓揉著面頰:「約模是酒性作怪,原是喝夠量容易困覺,今晚上喝得不上不下,反倒精神來了。」

  莊翼放回茶杯,道:「我知道你這頓飯吃得不舒坦,酒也未能開懷,這種場合,難免拘謹。」

  錢銳搖頭道:「娘的,滿座都是我的上官,老總你無所謂,那三個面前可疏失不得,萬一叫人家指說老總縱容部屬,欠教規矩,豈非也壞了老總英名?一朝心裡顧忌,吃喝起來連酒帶菜便走味了!」

  莊翼道:「官場的一套,不應付也不行,卻亦不是毫無好處,今天辦交待,順順當當,一點麻煩都沒有,這就是有人維護的效驗,你曉得,我們這趟差,並非十全十美,要挑毛病,瑕疵仍在,如果有人存心找碴,雖沒什麼大不了,囉嗦起來一樣討厭,是以平日裡人情來往,可不能過於輕忽……」

  錢銳聽到什麼似的吃吃笑了起來:「老總,還記得今天一大早見到應爾清應老刀子的老景不?他一看到是你,那張皺皮老臉上立即堆滿諂笑,原先踏出房門時所表現的不耐與踞傲化得可真快,一壁緊走,一壁系襟扣,後來那一揖,哈哈,快沾地啦……」

  莊翼道:「也難怪他一肚皮不高興,大清早嘛,還不到當班的時候,我們就把人家從熱被窩裡拖了起來,叫他怎麼會愉快?不過,應老刀子再怎麼刁鑽跋扈,對我還挺個面子,能湊合就湊合了。」

  錢銳問道:「老總,應爾清對你如此恭謹馴服,一定有原因在,可否說來聽聽?」

  取過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莊翼好整以暇的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只不過在大前年吧,老應出了一次紕漏——和一個布販子的老婆通姦,夜裡吃本夫回家撞見,人家可不管你姓應的幹什麼典史不典史,糾集了鄰舍幾個粗壯漢子,便把老應困將起來,先拖到黑巷子一頓好揍,跟著就要送官究辦;那晚上也叫巧,我剛參加一處酬酢回來,路經巷口,聽到裡面殺豬般嗥號,又有吼罵叱喝聲不斷,一時好奇闖了進去,這才搞明白是怎麼一碼事……」

  錢銳笑道:「那時之前,老總已經認識應爾清啦?」

  點點頭,莊翼道:「我們早就見過,且已打了幾次交道,只因這老小子刮皮孤寒,又尖刻難纏,所以公事之外極少往還;那晚上他的情形可真夠狼狽,鼻青臉腫另加五花大綁,不但衣衫破損,腳上鞋子亦掉了一隻,當時他一望到是我,那神情,嗯,就和看見親人到場似的,說多興奮就有多興奮!」

  錢銳趣味盎然,急道:「老總必然替他解了圍?」

  莊翼道:「這還用說?我先表明身份,把人鬆綁,然後問明原委,就事論斷,很快便

  平過節,雙方一拍兩散……」

  錢銳道:「這麼俐落?」

  莊翼笑了:「類似風化之事,最有效的莫過銀子,我替老應墊付二百兩紋銀,裡外便通通擺平,之後他要還我也被我婉拒了,就此應老刀子就對我另眼看待,也算交了個朋友。」

  錢銳手撫胸口,笑得嗆咳連連:「難怪老總提到這老傢伙時是一付成竹在胸,把握十足的模樣,應老刀子欠著你這大的一個情,怎能不對老總刻意巴結,曲盡奉承?」

  莊翼道:「這檔子事,對外不必提,免得傳出去不好聽,尤其此中涉人隱私,更屬忌諱,連佟仁和竇黃陂他們,我都從未說過……」

  錢銳忙道:「老總寬念,我自知輕重。」

  伸了個懶腰,莊翼道:「該睡了,你還不困麼?」

  錢銳搖頭道:「老總累了請先去安置,我這會還挺精神,想再坐一歇再睡。」

  莊翼剛從椅上起身,腳步尚未曾移動,房門已輕輕傳來幾聲啄剝聲——有人在敲門,非常溫文有禮的在敲門。

  房中的兩個人都不免有些愕然,三更半夜了,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而且,事先沒有聽到丁點腳步聲響,來得未免有點古怪。

  錢銃看了看莊翼,莊翼微微點頭,於是,錢銳大步走到門邊,啟閂之前,出聲朝外詢問:「是那一位?」

  須臾的沉寂之後,門外響起一個穩定又清晰的聲音:「在下皇甫秀彥,求見莊總提調。」

  猛然間心口像被搗了一拳,錢銳形色大變,幾乎手足失措的回頭急以眼色求告于莊翼——他萬萬沒有料到,「一真門」那邊這麼快就有了反應!

  莊翼的表情亦透著三分怔忡,但很快就恢復平常,他面對房門,從容的道:「有請皇甫兄。」

  於是,錢銳拔閂開門,當門而立的,果然正是皇甫秀彥,這位「一真門」大門主座前的得力人物,依舊豐神俊朗,面帶笑容,就好像是寅夜前來拜會老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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