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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莊翼聳聳肩:「他那大師伯,碰且和鷗老是同一個娘所生,差的只是不同一個爹。」

  錢銳張口結舌的道:「我的天,竟會有逭麼湊巧的事,老總,可是真的麼?」

  莊翼道:「鷗老信上只說是極親密的血緣,倒未點明實關係,還是皇甫秀彥親口相告,想來不假,這種關係,可不是隨便編造得的。」

  沉默一會,錢銳形容黯淡的道:「事情實在棘手,我也多少知道,葉老爺子以前幫襯過老總好些次數,先不說他的德高望重、人強馬壯,只是老總欠人家的情,就不得不還,但要這麼個還法,無論對朝律、對良心,都難以交待,唉,葉老爺子亦未免——未免欠斟酌了……」

  莊翼鎖著雙眉,道:「鷗老個人的判斷,必然認為此事極有把握,所以才派了皇甫秀彥單騎送信,越其如此,掃了他的顏面後果才越嚴重……錢銳,依我看,鷗老亦非毫無考慮,你想想.這趟起解已是最後一程,鷗老一直沒有動靜,可見他也不是不體諒我的立場、不是不明白我的困難,直到現在他始遣人表態,料想也是拋不過他異父兄弟的纏磨,不得已之餘被逼出此下策……」

  錢銳道:「不管怎麼說,要緊的是我們該怎麼辦才是?」

  莊翼丟掉手中的半套夾肉燒餅,靠到牆上:「我一直就在尋思這個問題,錢銳。」

  敲敲自己腦袋,錢銳道:「總要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不用得罪葉老爺子,咱們也交得了差,能求這麼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方為上上之策!」

  莊翼生硬的道:「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更不會有皆大歡喜的結局,錢銳,事實擺在那裡,魚與熊掌難以得兼,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錢銳忙問:「那一條路,老總?」

  莊翼冷冷的道:「殺嚴良!」

  驀地打了個哆嗦,錢銳趕緊向神案那邊投出一瞥,還好,三名人犯仍在盹困,沒有什麼異狀;他又湊近了些,儘量抑壓著內心的不安:「老總的意思,是要得罪葉老爺子了?」

  莊翼垂下視線,道:「除此之外,實無他策。」

  錢銳不解的問:「如果要對葉老爺子不起,咱們不放人也就是了,何須宰掉姓嚴的?老總,雖然我們有權在非常狀況下做權宜處理,到底不合正規章法,這豈不是給自己添麻煩?」

  莊翼低沉的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錢銳,你有沒有考慮到,假設我們不照鷗老的意思去做,萬一他覺得面子下不來,將心一橫來個硬劫,以鷗老的實力而言,又豈是你我二人招架得住的?」

  錢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得也是,老總是打算先下手為強,絕了他們的念頭……」

  莊翼道:「只有這麼做,我們才保得住最低限度的回收,否則,很可能既得罪了人,又砸掉差事,弄得兩頭落空,那才叫窩囊呢!」

  錢銳小聲道:「這個主意,老總已經決定了?」

  莊翼果斷的道:「不錯。」

  錢銳頗生感慨的道:「真是愛之適足以害之,如果葉老爺子早知道他這一伸手,不但救不了姓嚴的,反倒變做嚴某的催命符,相信他就不會如此貿然從事了……」

  莊翼形容陰冷,聲音裡充滿酷絕:「有時候,人們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下這樣的決心非常痛苦,但卻無從選擇——好在嚴良那一刀遲早要挨,我們就提前送他上路吧。」

  錢銳遲疑著道:「老總,要我動手麼?」

  莊翼直視錢銳:「你願意動手麼?」

  強顏一笑,錢銳囁嚅著道:「假始老總下令,我當然不敢違抗……老總如要徵詢我的意見,呃,我可實在不願接這個差遣……」

  莊翼道:「所以,你就歇著吧,我自己來辦。」

  錢銳忙道:「你可別生氣,老總。」

  莊翼笑得有點古怪:「我不是說過麼?有時候,人們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目前,便正是這個情形;問題擺在那裡,總該有人去面對,現在我們僅得兩人,自然不是你,就是我了!」

  說著,他將手邊長劍掖入後腰,隨即挺身而起,偕同錢銳來到神案之前,錢銳的臉色顯得極不自在,隱隱然浮動著一抹晦澀——這和彼此火拼之下血刃相向,感受完全不同。

  看不出莊翼外表上任何的七情六欲,他蒼白著面孔,平淡的叫喚:「嚴良,起來。」

  緩慢的,嚴良睜開眼睛,他深深的看著莊翼,嗓調啞:「什麼事?」

  莊翼道:「『一真門』葉鷗老的囑咐到了,你跟我出去。」

  眸瞳底下倏忽閃過一道光彩,嚴良的刑態上卻沒有絲毫異常的反應,他默默站起,拖著腳鐐,跟在莊翼身後蹣跚跨出廟門。

  何小癩子與艾青禾也都醒了,兩個人又是驚羨,又是嫉妒的目送嚴良離去,何小癩子猶在喃喃咒駡,一雙招子宛似噴火。

  錢銳半聲不晌,無形中流露出恁般悲憫的情懷——生死之間,竟不過這幾步路罷了。

  半柱香之後,莊翼轉了回來,當然,只有他一個人,同時,左手上拈著一隻血淋淋的人耳,人耳已泛灰白,卻似乎猶在蠕動。

  刹那間,何小癩子與艾青禾如遭雷殛,頓時日瞪口呆,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他們現在才知道,他們的難友嚴良,果真不然是「提早」脫離苦海了。

  莊翼冷著臉孔,立時下令啟行,一行人馬甫始上路,便是暈天黑地的一陣鑽趕,該歇的當口不歇,該吃的辰光不吃,當何小癩子同艾青禾正感到抉要跑斷氣的時候,莊翼才叱喝停下。

  他們駐足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崗上,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崗下一片繁華——有櫛次麟比的屋宇,有縱橫交織的街道,而人們熙來攘往,市面光景熱鬧,迤邐周遭的,是那高聳雄渾的城樓,以友一垛接一垛的城堞。

  喘著氣,錢銳抹一把額顯的汗水,將汗水酒落地下,他如釋重負的長籲一聲:「到了,終於到了……」

  何小癩子突然全身驟起雞皮疙瘩,他四肢發軟,雙眼泛黑,喉頭裡像掖進一把沙,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到……了?到……到那裡了?」

  側首瞥了何小癩子一眼,這次是莊翼回答:「『靖名府』,你們人生的最後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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