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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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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詭變 缺痕斑斑的粗瓷大碗公每個人手上都捧了一隻,也不管碗裡的面疙瘩火熱滾燙,就那麼唏咿呼嚕的啜食起來.只莊翼還斯文些,好歹仍用一雙竹筷進餐,其他各位,連這一道手續都免啦! 三名人犯脖子頸上的木枷,早在客棧起解前業已卸置下來,沿路只以手銬腳鐐為戒具,莊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則何小癩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並無存備可抵,二則不戴枷套,行動起來比較輕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時未曾想及的——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麼費事了。 莊翼隨身攜帶著一種物,名叫「大涼黃」,此呈粉未狀的淡黃色,這玩意是六扇門裡的人專家拿來測毒用的,只要撒少許「大涼黃」粉末至任何懷疑含毒的物體上,如果俱毒性,在「大涼黃」撒下之後,就會立起泡沫反應,設若無毒,則沒有反應,功效頗為靈驗,莊翼固然同樣餓得慌,卻仍在進食之前,悄悄做過試驗了,正如錢銳所言,公門飯吃得久,經巳養成他「處處起疑,事事存心」的習慣啦。 當然,面疙瘩是無毒的。 錢銳巳添了第二碗面疙瘩,三名人犯卻已三碗下肚,個個舉起空碗,還待加續第四碗,老婦人裡外忙活掏補,模樣竟十分帶勁。 臨到莊翼吃完,歪脖子老頭蹙進門來,凍得連鼻尖都紅了,他用力搓揉雙手,呵白氣,一扭頭見到莊翼的空碗,趕忙趨前欲接:「 「差爺,來,我去替你添!」 莊翼搖頭道:「謝了,這一大碗已經足飽。」 歪脖子老人轉身端茶,雙手奉上:「那,來盅熱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們家,可也只能拿來敬客……」 莊翼接過茶杯,順勢遞出大碗公,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測試,他望著波紋不興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 老婦人鑽了出來.笑容可掬的問錢銳:「怎麼樣,吃得還對胃吧?」 錢銳嘿嘿一笑:「這可是白花花的五兩銀子哩,老大娘,不對胃,行麼?」 那婆娘不以為忤的裂著嘴道:「差爺厚賞?我怎麼不明白?難就難在我們這種寒家小戶,委實拿不出什麼好東西待客,就以疙瘩湯裡那一斤五花肉來說吧,原是我們老兩口留著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窩頭喝稀粥嘍……」 錢銳眼睛一翻,道:「老大娘,你不用哭窮,五兩銀子買一口大肥豬都夠了,還怕這一冬沒有油葷進補?祭灶那天,供上個大豬頭,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爺的嘴?」 老婦人笑道:「不能這麼排呀,差爺,朝後還得活哩……」 錢銳哼了哼,懶得再說。 等大夥吃飽.老倆口收拾妥當,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錢銳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嚕,唯一睜著眼不能尋夢的,就單數莊翼了。 歪脖子老頭行經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莊翼,有些不解的問:「你怎麼不盹一盹呀?差爺。」 莊翼揉揉面頰.道:「我在輪值警衛。」 歪脖子老人觀楞楞的道:「警衛?警什麼衛?」 指指三個鼾聲大作的囚犯,莊翼道:「怕他們跑了。」 歪脖子老人大大搖頭:「你是小心過度了,差爺,別說他們三個戴著手銬腳鐐動彈不得,就以外頭的天氣來說,冰天雪地,風吹得像錐子,人到了曠野,耗不過兩三個時辰包管凍僵,跑,往那裡跑上?」 莊翼笑了笑:「話是這麼說,不過謹慎點好,這三塊料一個比一個來得刁鑽,多防著總沒有錯。」 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莊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著莊翼長聊的意思。 廚房那邊傳來嘩嘩的洗滌聲,老婦人大概正在清理鍋碗,處置善後吧。 莊翼喝一口茶,閑閑的道:「這屋裡,就只你們老夫妻兩個?」 歪脖子老者歎著氣道:「房子是又破又舊了,不過卻是祖業,湊合著尚能遮風避兩,強似住在窩棚,倒也生有兩男兩女,女兒早出嫁啦,一個兒子十五年前下了關東,這一去就再無音信稍回來,另一個兒子在鎮上當學徒,三兩月才能返轉一趟,唉,有兒有女,倒和沒有一樣……」 莊翼同情的道:「老來孤寒,最是堪憐,你們出嫁的閨女,莫非不會回來探視麼?」 歪脖子老人笑得淒慘:「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女兒一上轎,就成別人家的人嘍,那還顧得到娘家?如果嫁得好,猶多少有個補貼,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難過,老爹老娘,就更幫襯不上啦……」 莊翼頷首道:「說得也是,清窮日子,該在年輕辰光消磨,到老來,若還為了隔宿之糧發愁,委實是一種悲哀。」 眨動著一雙赤漓漓、爛糊糊的風火眼,歪脖子老人道:「唉,所以這世道裡,就有太多飽漢不知餓與的景況啦!譬如說,差爺你們出手賞的五兩銀子吧,五兩白花銀,在你們看來不算什麼,我們寒家小戶卻足夠數月吃食,買不得一口大肥豬,光諸雜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個小半載……「 莊翼笑道:「你也犯不著借題發揮,老丈,我叫我那夥計再補你五兩銀子就是。」 歪脖子老人頓時眉開眼笑:「差爺此話,可是當真?」 莊翼道:「區區幾兩銀子,難道我還會言而無信?」 歪脖子老者忙道:「我不是說你,差爺,我是指你那位夥計,看樣子,他不似個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兩紋銀.已經嘀咕老半天啦……」 莊翼道:「公家發放的差旅費用,有一定的數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補,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緊點,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兩銀子決無問題。」 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那,我就先謝了!」 莊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雙眼,漫應道:「一點心意罷了,不足言謝!」 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茶涼了,差爺,我去替你換盅熱的。」 莊翼無可無不可的遞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刹,腕脈部位驟起刺痛,好像被什麼尖細之物劄了一下,猶帶著火灼灼的炙熱感。 雙目暴睜,莊翼握杯躍起,同一時間,歪脖子老人已經閃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異于原來的龍踵之態! 不錯,那是一根針,一根烏黑又泛著紫芒的兩寸短針,短針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中間,針尖上,還凝聚著一滴鮮血。 這肘腋之變.大出莊翼的預,他目注對方,厲聲喝問:「你這是幹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歪脖子老者眨巴著那雙風火眼,形色怪異的道:「稍安毋燥,我說總提調,打了一輩子雁的人,也不敢說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上鬼;老朽姓趙名六,沒什麼赫赫名聲,江湖同道都混稱我一句『趙歪脖兒』,至於那老幫子,倒真是我的渾家,人皆叫她『賽二娘』,多少年來,她的本名孫銀鳳竟反默默無聞了……」 莊翼暗裡喊糟,他決未想到眼前這對村夫拙婦,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趙六夫妻,這對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徑古怪.辦事奇詭見稱,只要代價有值,任什麼勾當都能幹得,夫婦搭配,尤其花招百出,無懈可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 黏黏嘴唇,莊翼力持鎮靜,沉緩的道:「趙六,原來竟是你們倆口子在此喬扮豬吃老虎的把戲,說吧,你的目地何在?」 趙六好整以暇的道:「當然是你押解的這三個犯人.總提調,很對不住,我要留他們下來。」 莊翼冷冷的道:「你和其中那一個有淵源?又是受誰之托?」 趙六嘿嘿一笑:「老實說,總提調,我和這三個雜碎那一個也沒有淵源,在此之前,甚至連他們的面也不曾見過,所以,他們之中無人托我劫囚,這個行動,完全由我們夫妻自動自發來幹的。」 莊翼滿頭霧水的道:「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受人之托,是你自己主動來救他們?主動來救這三個你素不相識、又毫無關連的人?」 趙六滿意的道:「不錯,總提調,你對情況的瞭解很快。」 莊翼搖頭道:「不,我還不瞭解,你這樣做,到底是個什麼用意?」 趙六扭了扭脖頸,道:「什麼用意?總提調,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要慍一票銀子,還會有什麼用意?」 莊翼不解的道:「既不是有人請你出馬,誰又會給你銀子?」 輕輕轉動著拈在兩指之中的烏針,趙六極有耐心的為莊翼解釋:「這三個他娘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銀礦,總提調,我來說予你聽姓嚴的劫財害命了半輩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幹了幾十年無本生意,身家能說不富厚?何小癩子固然一個色鬼,一條淫蟲,壞事做多了,自然會曉得如何找錢替自己廷年益壽;至於艾青禾這王八羔子,專門討債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裡便相對的有多少銀兩,說明白點,這三個人都有贖命的本錢,只要身價付夠,他們就海闊天空了,我這主意該不壞吧?」 莊翼道:「趙六,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是否如你所料,恐難斷言?」 趙六不慌不忙的道:「總提調,我今年六十一歲,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這麼長遠的一大截,還有什麼場面沒經過、什麼邪崇沒碰過?對於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尤莫是惡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賴活,這句話,就是他娘的殘暴凶淫之徒,越能體會中之味!」 莊翼怒道:「就算你說得對,過不了我這一關,仍屬空談!」 搖搖頭,趙六的神態竟泛現著悲憫之色:「我的總提調,十州八府的大捕頭.這個道理莫非我還想不透?要是擺不平你,我那能帶這三個人走?第一步當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辦,否則其餘的計畫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動了。」 莊翼重重的道:「不要自我陶醉戚A趙六,我人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裡!」 趙六陰惻惻的一笑:「總提調,現在這一刻,不錯你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只是再過柱香時辰,恐怕你就要橫著躺下了,先前那一針,你該不會忘記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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