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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錢銳瞪著何小癩子,語帶誚:「你是馬不知臉長,小癩子,誰和你是一條船上的人?你我一在陽界,一在陰曹,幽明路隔,人鬼殊途,可他娘差遠去嘍!」

  何小癩子揚著臉回頂:「時辰不到,你可別把話說早了,姓錢的,至少我現還好端端的活著,往後的事,誰也打不了包票!」

  錢銳怒駡一聲,就待抽出鞭子笞人,莊翼輕輕擺手,道:「別理他,就到前面那戶人家落腳吧。」

  錢銳壓住火氣,一聲催趕三名人犯猛跑,三個徒囚亦因溫也可期,目標在望,也揮得十分起勁,這一次,倒少了許多埋怨。

  土磚屋建立的所在,是一片荒無的空地,前無林,後無坡,只見處處枯草萎藤叢露於積雪之上,周遭怪石散佈,殘土堆集,環境相當雜亂,要不是有這場雪花掩蓋,恐怕就更不堪瞧了。

  騎馬屋前,莊翼皺著眉道:「這房子,不像有人居住……」

  錢銳忙道:「有人住,有人住,老總,你沒見屋頂上還在冒炊煙?要是房子沒人,那煙是怎麼來的?伸出手去,莊翼道:「繩子給我,你去和房主人辦交涉。」

  錢銳交過三條牛繩,翻身下馬。急步趨前拍門,拍不幾下,那扇灰中泛白的木門業已」呀」然啟開,一個頭頂光禿,脖頸歪斜的老人當門而立,赤著一雙風火眼正驚疑不定的打量著錢銳。

  拱拱手,錢銳生怕嚇著面前的老傢伙,刻意和氣有加,笑容可掬:「呃,老丈,我們是河朝總監獄的刑差,一路押解二名重犯前往」靖名府」,趕了一晚上路,想借貴宅子歇歇腳,打打尖,入黑就走,還望老丈行個方便。」

  歪脖子老人猶猶豫豫的直從錢銳肩頭窺視他後面那一票人馬,不肯立刻答應,錢銳有點發急,趕緊又道:「你不用害怕,三名人犯早已困綁結實,不虞意外,而且我們幹解差的都有武功在身,足可壓制,只到入黑,我們即時離開,不會替你增加麻煩!」

  老人支唔著道:「這,這我做不了主,呃,得問問我那老伴兒肯不肯……」

  錢銳火了:「老丈,我他娘把話說清楚,同你借地方,是對你客氣,其實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我們可是有衙門的行解公文,有虎頭腰牌的官差,你若不識抬舉,嘿嘿,休怪辦你一個」阻差公幹」的罪名,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歪脖子老人似乎不曾見過這等陣仗,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屋裡頭適時傳來一個沙啞的嗓音,像似刀刮鍋底,不怎麼悅耳:「我說老頭子,你在和誰說話呀?這久不關門,北風全灌進屋裡來啦……」

  歪脖子老人費力的扭轉頭去,趕忙招呼:「你,你出來一下,老伴,是個官差要借咱們的房子打尖,不借還不行哩!」

  那個「老伴」的身影映入錢銳眼睛的當口,不禁令這位「鐵捕」大吃一驚,我的天爺,他沒想到一個女人竟然能生得如此人高馬大,近八尺的軀幹,腰粗膀闊,人站在面前,就和一座肉山沒有兩樣!

  女人既屬歪脖子老頭的渾家,年齡當然不小,看上去約模六十上下,灰白斑雜的稀疏頭髮在腦後松松挽了個髻,這婆娘不但長得粗壯,一付尊範也和她的身材互為配合|滿臉橫肉,虎目獅鼻,說起話來,尤其啞低沉:「老頭子,這一位,就是你說的官差了?」

  歪脖子老頭忙不迭的道:「他是這樣說的,如果我們不借房子,呃,就要辦我們一個什麼罪……」

  凸瞪著眼珠,老婦人盯著錢銳道:「你真是官差?」

  錢銳不耐煩的自腰板帶內摸出他的「虎頭腰牌」——是一付巴掌寬窄的銅質信物。腰牌正中,浮突出一隻雕刻精細的虎頭,虎頭下麵,鏤鐫著姓名、級職及所屬的衙門;他把東西湊近至老婦鼻端之下,大聲道:「看清楚沒有?這玩意還有假冒不成?」

  那婆娘往後退了一步,笑吟吟的道:「果然是位官差,各位要借房子歇腿,我們做小民百姓的如何敢說一個」不」字?行當然是行,不過呢,總不作與白住吧?」

  錢銳沒好氣的道:「你放心,我們不會占你便宜,房飯錢照算,半個崩子不少!」

  老婦人緊接著問:「算多少呀?」

  錢銳重重的道:「五兩銀子,你不吃虧吧?」

  老婦人立時眉開眼笑,邊讓開堵在門口的龐大身軀,邊殷勤巴結的道:「不吃虧,不吃虧,差爺,外頭冷,還不趕快招呼你的夥計們進屋來烤烤火、驅驅寒?」

  錢銳回過頭去比了個手式,于走,莊翼下馬,押著三名人犯來近,老婦人先是讓客進門,又吩咐她那歪脖子老公:「還不快把牲口牽到避風處去?記得替牲口上料,加蓋幾條麻袋,畜牲也怕凍……」

  歪脖子老人答應著出去張羅,老婦已掩上門,抉手快腳的撥旺爐子裡的炭火,又坐上一鐵壺水,沖著錢銳毗牙笑道:「各位先請隨意歇息,我這就去灶下弄些熱食,馬上就好……「

  錢銳板著臉道:「可要快。」

  老婦人點頭不迭,一陣風似的卷向後面廚房去了。

  莊翼坐在一張咯吱有聲的舊太師椅上,最靠近爐火,嚴良、艾青禾興何小癩子則並無坐在椅上的資格,三個人並排擠在地下,多少亦享受得到熱力散發出來的溫暖,此時此景,業已不啻是天上人間了。

  這片土磚房,由建造的格局上看,只得一明一暗兩間而已,明間當客堂兼膳廳,暗間大概便是寢居之處,後頭約模尚附有廚灶,卻想也想得到又是如何狹隘。

  錢銳伸手在爐火上反覆烘烤,嘴裡連連虛氣,這一陣好凍,現在才算稍獲舒解,那熊熊的爐火,簡直透進心窩裡去啦。

  目光打量著房間四周,莊翼緩緩的道:「這對老夫婦,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錢銳漫不經心的道:「管他是幹什麼的?一對老莊蝴孫,咱們養足精神,吃飽上路,這一輩子說不定都搭輒不上了!」

  莊翼道:「老年人會住在這種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荒郊野地,實在有點奇怪,附近既無莊稼田畝,亦未見門市買賣,怎麼求生活,就令人費解了。」

  錢銳笑道:「老總,你是吃這一行飯吃久了,處處啟疑,事事在心,兩個老傢伙怎麼生活,其實與我們何干?他們不都好端端的活下來了嘛?當不住有兒有女,每月稍銀子來孝敬他們哩。」

  莊翼莞不語,這時,老婦人又從後面繞出,手上端了一隻漆痕斑剝的託盤,盤上置有陶瓷瓷杯,她放下盤子,扣起爐火上的鐵壺砌茶,熱氣升騰裡,茶香四溢,聞味道便知不是什麼好茶,但這時辰嗅到這股茶香,茶的品級無形中已連升三等。

  按好陶壺蓋悶了一陣,老婦人動作俐落的將五個茶盅斟滿,又在壺裡續上水,把鐵壺坐回爐火上,然後,她雙手背著腰前圍裙,笑語錢銳:「吃的馬上就來,差爺,鄉下沒什麼好東西,我熬了一大鍋面疙瘩,打後的白菜配上五花肉,爆的香蔥蒜頭,包管開胃!」

  忍不住「咕」聲一口垂沫。錢銳急佬佬的催促:「別先顧著說話,你倒快點去張羅,這一夜未進杯水粒米,人早已餓得前心貼後牆啦!」

  老婦人一面答應,又快步去了廚房,不片刻,沸騰的肉香面香便飄散出來,令人不由不想到那一鍋滾燙的面疙瘩翻浮于嫩白的菜葉與油亮的肉片間,還點綴著蔥花蒜瓣,乖乖,又一鍋多濃多稠的熱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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