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起解山莊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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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步走到近前,莊翼斜斜倚在一棵樹幹上,頗為有趣的看著兩位仁兄進行中的把戲,由於敲打聲的影響,他們二位一時皆未發覺莊翼業已摸來身邊。馬臉漢子大口喘氣,暫且停手抹汗,此刻,莊翼才輕輕開口——這樣生恐了對方:「累了吧?這玩意挺結實的。」 雙手後撐于地的嚴良猛一機伶,「唬」聲跳起,大概勢子過急,腳間的鐐扳得他身子打橫,歪出幾步,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那位馬臉仁兄則頓然張口結舌,呆烏似的僵楞不動,他望向莊翼,神情活像活見鬼亳無二致。 莊翼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徒勞無功的事最為惱人,二位這一趟算是白費心思了。」 嚴良頭臉上的鞭痕尚未消褪,他掙赤了面孔,氣急敗壞的咆哮:「你你你……你個陰魂不散的殺胚,你是怎麼追來這裡的?」 莊翼形色安詳的道:「我是憑兩條腿走來的,當然,還承蒙二位的一番敲打才導引了正確方向。」 嚴良咬牙切齒的道:「花落紅呢?花落紅人在那裡?」 隨手一指,莊翼閑閑的道:「他走了,現在只怕已經走得很遠。」 怔了怔,嚴良不禁又驚又怒:「花落紅不是有頭無尾的人,從來不是,他也從不輕易退卻——」講到這裡,嚴良突然倒吸一口涼氣:「你,你殺了花落紅?」 莊翼搖頭道:「我沒有如此幸運,而且我得承認,姓花的武功一流。」 嚴良叫道:「如此說來,你至少傷了他——花落紅不在萬不得已的信況下,決不背棄他的承諾!」 莊翼的眼神冷了下來:「嚴良,我清楚你為什麼這樣關切花落紅,因為他是你唯一的指望,也是你求生圖存的最後機會,現在我可以告訴你,花落紅救不了你,你認了命吧!」 嚴良轉臉沖著那五短身材的仁兄急吼:「雷昌,咱們不受他的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並肩子向他豁上再說!」 叫雷昌的這一位不但沒有嚴良的昂揚鬥志,甚且早就盡了氣,他苦著一張馬臉,呐呐的道:「嚴老大,不是小弟我含糊什麼,事情恐怕不若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你合計一下,如果連花無心都勝不了他,你我便加在一起亦包准落個丟盔曳甲,姓莊的那幾下子,我們篤定接不住……」 不曾料到和自己搭配多年,平素裡吃香喝辣,秤金分銀的老夥計,臨到緊要關頭居然是這麼個孬法,嚴良忍不住勃然大怒,紅著兩眼叫駡:「我操你的老娘親,雷昌,虧你也是黑道上打滾的老混混,虧你扛著那塊」過山熊「的招牌闖了這些年,沒想到你他娘全身上下竟沒有一根硬骨頭,你說說,你還算個人物,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 所謂男子漢、大丈夫、僅乃徒托虛幻的溢美之詞,如何比得活生生的性命重要?而生死之事,最為現實不過,人只一口氣不來,任是什麼慷慨激烈,九天風雲,便全化煙塵,既使聚世間讚頌於一身,又管鳥用? 這個道理,雷昌極是心領神會,他也知道,莊翼的目標不是他,但要退讓一步、就極可能海闊天空,固然與嚴良是老伴當,然則事到如今,自保為重,其他的再也顧不得了;欠欠身,他的形色十分悽惶:「嚴老大務請寬涵,對老大你來說,小弟我並非未盡棉薄,該做的小弟都已做了,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大勢如此,夫複何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有死路一條,老大高明,好歹看開一步吧……」 幾乎一口氣沒喘上來,嚴良凸瞪雙眼,額暴青筋,手如戟指,直著嗓門嗥號:「我瞎了眼……我失了心……雷昌,你這個窩囊廢,狗雜碎,邪藎龜孫,我怎麼早沒看清你?早沒把你揪出來?我操你娘,你說的還算是人說的話麼?臨難苟免,遇危思變,你你你,你竟把老子的性命當兒戲?」 雷昌仍是一臉悽惶,表露著那樣的不得已:「請莫見怪,嚴老大,形勢比人強啊,小弟我心餘力絀,只有向老人告罪了……」 嚴良胸口起伏劇烈,已經激憤得說不出話來,雷昌趁機走前幾步,同莊翼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小的雷昌,匪號」過山熊「,只因一時昧於情感,礙在顏面,未能審查時勢,貿然參予劫囚之舉,自知罪孽深重,惶疚之極,有犯總提調虎威之處,千乞總提調看在小的深知痛悔份上,高抬貴手,大度恕過——」目睹這一場窩裡反的把戲,莊翼早將雷昌心態摸得一清二楚,他正樂得少費手腳,因而從從容容,順水推舟的道:「就一句話,雷昌,只要退去,我決不追究便是。」 雷昌立即深深一躬,二話不說,轉身疾去,乖乖,走得可真快。 嚴良膛目望著昔日的老夥伴棄己而去,一陣莫名奇妙的悲憤之後,情緒大為沮喪,那股子「與汝偕亡」的激亦不禁消散殆淨,他楞呵呵坐在地下,滿臉茫然失措,光景活脫像個失散了爹娘的孩子。 莊翼招招手,道:「用不著傷感了,嚴良,人與人之間的聚離分合,恩怨纏連,原本就是這麼回事,當真能以捨生取義的角兒你以為還有多少?走吧,你尚有一段路哩。」 吃力的爬起身來,嚴良猶在哺哺咒駡:「給我等看瞧……我要是逃不出去,算他運氣,只要老天有眼,讓我重獲生機,且看我怎麼剝他的皮,吃他的肉……」 莊翼莞道:「你的機會不大,嚴良,實在不大。」 重重一哼,嚴良道:「別那麼有自信,姓莊的!」 莊翼道:「你先請,嚴老大。」 拖著腳鐐,嚴良剛剛朝前跨行兩步,莊翼已另指了一個方向:「這一邊,嚴老大。」 驚恐的睜大眼睛,嚴良駭聲道:「為什麼要走這一邊?應該朝直走才能回到你的手下那裹,姓莊的,你想幹什麼?公報私仇,未經過堂結案便殺人滅口?」 莊翼笑道:「你過於緊張,也過於錯估我了,我並不想現在殺你,從這邊走,是因為你還有一個難友,得一起押回去。」 了口唾液,嚴良的反應居然有幾分幸災樂禍:「誰?是那一個倒楣鬼?」 莊翼道:「何恨。」 嚴良突兀笑出聲來,手撫肚皮,笑得混身打顫:「他奶奶的,連我都回了籠,這個採花賊還想逃?個王八羔子不思謀求外援,端想混水摸魚,靠別人賣命的辰光來佔便宜,活該他撞正大板!」 莊翼拉著嚴良往前走,幾乎是並肩而行:「你們心裡怎麼想,我都明白,個個打算逃,卻又不甘人家逃,若脫走的行動失敗被逮回來,更巴望每一個逃脫的同夥全抓回來,意思是有禍不能獨當,要死,也該大夥死做一堆,豁達大度的道理,在囚犯群中是行不通的!」 嚴良怒道:「姓莊的,你是坐著說話腰不痛,等待殺頭的人不是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們現下的心情?感應得到我們那一股怨氣?」 莊翼笑笑,道:「在這等情況下,心境白然不佳,至於怨氣,你們不該存有什麼怨氣,嚴良,當列位殺人越貨,姦淫擄掠之際,可也曾顧及那些受害者的怨氣?「 翻一翻白眼,嚴良悶不做聲。 莊翼道:「違法犯罪之徒,往往都有一個歪理,所以他們最後多會聚集到同一個地方,得到同樣的下場——」嚴良嘿嘿冷笑:「不要太有自信,姓莊的,好戲還在後頭。」 莊翼道:「嚴良,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嚴良粗聲道:「什麼事?」 莊翼語氣十分平靜,就若在請老友談心:「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麼打算,或者你還有什麼其他預謀,我所須求的,只是一點時間,一點極短暫的時間,譬喻說,眨眨眼的功夫就足夠了。」 嚴良悻悻的道:「什麼意思?」 莊翼道:「對於我所押解的犯人,在遭遇特殊情況時,我俱有先斬後奏的權力,換句話說,一旦形勢危急,我可以就地執法,你大概曉得,我拔劍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瞬息之間,即能完成執法任務。」 猛一咬牙,嚴良恨聲道:「原來你所說的須要一點時間,就是這個意思,娘的皮,你們六扇門光指我們殺人越貨,其實比起心狠手辣,單你莊某一個便猶勝我們十分!」 莊翼露齒一笑:「有兩句俗詞兒,不知你聽過沒有?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身在公門,多少有點許可權,為的也只是維護王法,保障良民,所謂州官放火,僅乃執法的手段罷了!」 嚴良一時語塞,不知拿什麼話來辯駁,只好不甘不服的道:「姓莊的,想不到你劍利之外,口唇也利,我不和你扯談,但要換個場面,你就知道誰有理了;如今我人在矮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還能爭論個烏?」 莊翼拍拍嚴良的肩膀,表示他總算開了竅,然後,他找到何小癩子,過去解開小癩子的穴道,一人押著兩囚走向回程。 天已大亮,林野山壑間的霧氣消散了大半,但氣溫還是低,地面仍然泥濘滑濕,莊翼行來輕鬆,嚴良與何恨兩個可就夠苦了,刑具的負荷,令他們移動艱難,數次跌跤,弄得狼狽不堪,這時他們才回想到,怎先前逃亡的辰光,竟不覺如此累贅辛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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