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七海飛龍記 | 上頁 下頁
四八


  廖沖睜大一雙怪眼,怒道:「玩笑?在這等光景,我還有心情與你玩笑?闖蕩江湖大半輩子,從來也沒受過的委屈,吃下的冤氣,此番在這片鳥莊子裡可全享齊了,一肚皮腦火,滿心的憤意,卻又發作不得,只能一個勁自己生自己的悶氣,你說說看,多少奇人異士奈何不了我,多少英雄豪傑在我手下俯首稱臣,我他娘幾時受過這等的窩囊,忍過此般的骯髒?如今我的強仇大敵奈何不了我,我卻眼看著自己要把自己氣死,豈不也太冤枉?一旦真個氣死了,我這副尊容,和那冤死鬼又有什麼兩樣呢?」

  宮笠笑道:「言重了,事情並沒有閣下所說的這麼嚴重法。」

  紅紅的酒糟鼻子聳動了幾下,廖沖又火躁的嚷嚷道:「人被憋在這裡,又成天對著我那寶貝徒弟的一張哭喪臉,就不瘋也變瘋啦,這是他娘的什麼場面?武不能大開殺戒,文不能當面開言,就只好瘟在房裡等一等、等,等得連自己即不知道在這裡到底是搞些什麼名堂了!」

  宮笠勸解著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己直,廖兄,別急躁,大家沉著一點,平靜一點慢慢想法子,總會多少有個結果的……」

  哇哇怪叫,廖沖道:「我的皇天,老弟台啊,我還要怎麼個沉著、怎麼個平靜法?再他娘像這樣幹熬苦守下去,城隍廟裡不用擺牛頭馬面,你把我們師徒送進去,包管正好派上用場!」

  宮笠苦笑道:「廖兄稍安毋躁,我也知道二位賢師徒的苦衷,其實,我自己心裡,又何嘗不是為了此事而焦灼萬分?」

  廖沖冒火道:「焦灼萬分?光是焦灼萬分管個卵用?我說老弟台,眼看著我這寶貝徒兒便不發瘋也要成癲了,茶不思,飯不想,夜裡要就通宵不睡,一閉眼便夢話連篇,肉麻得叫我心驚膽顫,天爺再不快快設法解決這個問題的話,我這個徒弟只怕就要『走火入魔』,尚得綴上我這做師父的墊背!」

  宮笠搖頭道:「你放心,廖兄,不會糟到這種地步的咬咬牙,廖沖道:「最好不會,否則,就有人要倒楣了!」

  放低了聲音,宮笠道:「廖兄,我心裡的難受,決不稍遜於你,我也是一天到晚在想辦法!」

  廖沖臉上那幾點淡麻子泛出紅光,他兇狠的道:「老弟,我看我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用一記毒招!」

  微怔了怔,宮笠道:「什麼『毒招』?」

  廖沖挫著那一口老牙道:「我們先把黃恕言那狗操的捆綁起來,然後拿刀架著他的脖子,看他外甥女——那姓祝的丫頭片子答不答應!」

  宮笠道:「不行,硬逼她嫁,過門之後會鬧出禍事,一旦出禍,貴財如何自處?你這不是等於逼他走上絕路?」

  呆了一會,廖沖跺腳道:「這又不可,那又不可,到底該怎麼辦?莫不成眼看我的徒弟上吊?」

  宮笠慢吞吞的道:「別急,廖兄,這件事由我來想法子!」

  瞪著官笠,廖沖道:「你得快點,加把勁,老弟,你也不要忘了我們兩個還賠了彩頭,娘的,剃你個大光頭事小,你這個人可丟不起!」

  笑笑,宮笠道:「當然。」

  接著,他又道:「貴財呢?」

  朝屋裡努努嘴,廖沖沒好氣的道:「又在裡頭發愣,娘的皮,從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他就只會坐在那裡發愣,直著一雙斜吊眼,木木僵僵的一坐就是老半天,叫也叫不應,說也說不聽,就像失了魂一樣,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練他娘哪一門子禪功玄術呢!」

  歎口氣,宮笠道:「想思最苦,單想思,就更苦了。」

  廖沖悻悻的道:「我也活了這大把年紀,經歷了這麼多世故,還不曉得女人的魔力有這麼個大,簡直比他娘勾魂攝魄的邪術還更來得厲害!」

  宮笠道:「這不奇怪,只因你不曾像這樣的方式愛過。」

  廖沖重重的道:「什麼鳥的愛不愛?愛這玩意如果是這等的折騰人法,我一輩子不沾邊也不會想一想,奶奶的,愛,哦呸!」

  宮笠輕聲道:「我進去看看他,廖兄,你且在外頭遛一會。」

  廖沖道:「你進去吧,我可真膩味了,再要待在裡頭一陣,你就會發現瘋子不是一個,而是一雙了!」

  宮笠笑道:「我看你也真被悶慌了。」

  廖沖走出幾步,回頭道:「這次總算學了一點門道——以後我若擒著什麼仇敵,便不殺不剮,只將他關進石牢地窟裡,雕一尊石像和他作伴,叫他自己發瘋發狂去!」

  宮笠道:「廖兄,你四處走走,散散心吧,等一歇,說不定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不感興趣的搖搖頭,廖沖道:「我已不敢往這上頭想了,老弟,只要你有法子叫貴財不再發愣發呆,我這廂業已是上拜神佛,感激不盡啦,唉…」

  擺擺手,宮笠道:「否極便泰來呢,廖兄。」

  又是歎了口氣,廖沖沒說什麼,無精打采的踱了出去。

  推門而進,宮笠的視線驟入黑暗,不免有些朦朧屋角,有沉重的又緩長的呼吸聲傳來。

  靜立了一會,宮笠的眼睛比較適應屋裡的光度了,這時,他才更清晰的發現鮑貴財是坐在屋角的一張斑竹椅裡,目光呆滯的望著視窗不動。

  可不是,真有點「走火入魔」的味道,更像「失魂落魄」了。

  輕輕走到鮑貴財身邊,宮笠低柔的叫道:「貴財,貴財……」

  鮑貴財仿若神遊太虛、魂出心竅、不聞不答、依然木木的坐著,呆呆的凝視著視窗那微弱的一抹夕照餘輝。

  回頭順著鮑貴財的視線望過去,宮笠並不覺得紙窗上那一抹黯淡的夕照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如此凝眸細瞧——當然,他心裡有數;鮑貴財早已視而不見了,他並非在看什麼,卻是在尋思什麼。

  於是——他的手在鮑貴財肩頭上一拍,同時焦雷般叱喝:「鮑貴財!」

  突然跳了起來,鮑貴財激靈靈的一哆嗦,如夢初覺般清醒過來,他看清了拍叫他的人之後,不禁立時熱淚盈眶,嗚咽著道:「二二叔,你你可哥來了……」

  宮笠一派森酷的道:「貴財,有幾句話我要告訴你。」

  垂下頭,鮑貴財暗啞的道:「請請說吧,二二叔……」

  宮笠嚴肅的道:「貴財,一個年輕人的感情豐富、愛心專一,並不是一件壞事,相反的,這更證明了此人的厚篤與摯誠,尤其是你肯愛、也敢愛,這沒有錯,但若將『愛』的表達方式流於自我的折磨和意志的墜落,就是大大的不該了;你可知道,你如此消沉苦惱的結果,非但與事無補,糟塌了自己更糟塌了你師父?」

  哽咽著,鮑貴財的抽噎就如同一個小孩子:「是……是……二二叔教教訓的是,俺俺是不該但……但……俺沒沒有法子……俺不能不想這這件事……不不能不想祝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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