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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屠難生雙目暴睜,額上青筋凸起,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人?二當家,你倒是快說話呀!」

  咽了口唾沫,霍邦苦澀地道:「『鐵槳旗』的魏長風!」

  像當頂響起一記焦雷,震得屠難生全身搖晃,面白如紙,堂堂的「千帆幫」大掌法,此刻居然舌頭發直、口齒不清起來:「什……什麼?二二……當家,你,你是說,說謀害老闆娘與如霜的元兇……竟是……是『鐵槳旗』的瓢把子……魏長風?」

  用力點頭,霍邦斬釘截鐵地道:「絕對不錯,就是魏長風,那個身為『鐵槳旗』瓢把子的魏長風、與『黃香社』三老龍王曹篤結成兒女親家的魏長風,也是和我們當家的有著金蘭之誼的魏長風!」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屠難生才喃喃地道:「天老爺……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那暗裡以血手攫殺我們的惡魔,居然會是魏長風,名揚七海、威懾九江的魏長風……」

  於是,連屈歸靈也不禁心驚神搖,大為動容——「鐵槳旗」的瓢把子魏長風,不但是水路碼頭的宗主人物,就算在一般武林道上,亦有著他不可一世的崇高地位,魏長風號稱「怒鯨」,而人如其號,個性剛烈,行事火爆,由於他本身的煊赫經歷、武學素養,但有聲色發作,確然四海震盪,波湧濤掀,不折不扣像是怒鯨翻滾,水天變色。

  「鐵槳旗」與「黃香社」、「千帆幫」,都是水路江湖的名幫大派,三個組合鼎足而立,平日關係全也十分融洽和諧,做得到福禍與共,患難相扶的境地,彼此間除了縱的溝通,尚有橫的聯繫,「黃香社」三老龍王的長女,便是嫁給魏長風的獨子魏一鷗,同時,魏長風本人和何起濤更乃八拜之交,有金蘭兄弟的情份,像這麼一個人,在這麼一種深切的淵源下,指明了他是謀害何起濤妻女的兇手,如何不使人驚愕震駭,難以置信?此際,屠難生面向何起濤,強自鎮定著道:「老闆,這可是真的?」

  何起濤形容愁慘地道:「以霜兒信中所敘,看來是假不了……」

  屠難生咬著牙道:「但是,為了什麼?魏長風和老闆你是拜把子弟兄,大家平日裡走得勤快,雙方有這麼深厚的交情,他下如此毒手,總該有個因由吧?」

  何起濤虛弱的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地道:「是的,他有因由,霜兒也在信上說清楚了……」

  屠難生大聲道:「還請老闆明示。」

  將身子坐直,何起濤用雙手抹了把臉——兩隻寬大厚實的手掌仍在不可抑止地抖索著——然後,他努力振作精神,為了使自己能夠將話說得清晰明白:「難生,魏長風平昔的為人如何,心性如何?你揀你知道的告訴我。」

  怔了怔,屠難生不曉得在這個關口上,何起濤為何猶有此一問,他略一遲疑,慢吞吞地道:「誰都知道魏長風脾氣暴躁,個性粗豪,但向來為人行事,卻尚守得住分寸,辨得清道理,不是一個仗勢淩人,蠻橫跋扈之輩,要說他的毛病,乃是好勝心太強,不肯服輸屈就——」

  何起濤沉沉地道:「說得對,難生,這兩次災禍,起因便肇始於他那不服輸的個性上!」

  屠難生疑惑地道:「老闆,不知此話怎講?」

  何起濤閉閉眼睛,痛苦地道:「我再問你,在我們水路圈子裡,固是由『黃香社』、『鐵槳旗』、『千帆幫』鼎足為三,但我們三個領頭的,哪一個武功最強?」

  沉吟了片歇,屠難生才道:「單以三位的武功修為來論斷,不易分出軒輊,如果說要到分存亡,拼生死的最後關頭,則老闆你師傳的獨門絕學『大寂四劍』便有抵定乾坤之妙!」

  呼吸急促起來,何起濤的臉色赤中泛紫,握拳透掌:「難生,難生,兩年之前,你嫂子不幸遭害,肇因就是喪在這『大寂四劍』的劍譜上面!」

  屠難生愕然道:「但,老闆,『大寂四劍』的劍譜經你事後檢點,並沒有遺失呀!」

  何起濤磨牙如挫:「霜兒的信上已有解釋,在我們兩年前幫慶的那一晚,魏長風趁亂潛入內院我夫妻寢居之中,意圖盜取這套劍譜,卻未料到你大嫂因為過於勞累,提早返回住處而撞個正著,他在情急之下,索興翻臉逼迫你大嫂交出劍譜,你大嫂自是峻拒不從,進而打算掙扎示警,魏長風生恐事敗,才殺了你大嫂滅口,人死了,房間也搜亂了,他仍然不曾得逞——」

  屠難生回頭看著屈歸靈,輕聲道:「屈兄,事情大部分被你猜對了,兇手果然是熟人,而且,目的並不在於劫色,我們判斷誤差的地方,僅是兇手先進房中,後被老闆娘碰上,而非兇手跟隨老闆娘潛入寢居……」

  何起濤激動地道:「這又有什麼分別?無論誰先誰後,人總是死了!」

  屈歸靈靜靜地道:「何幫主,其中大有分別,由此可見魏長風動機不在劫色,夫人衣裳破裂,僅是掙扎下的巧合,至少,夫人未遭玷污,仍是清白無瑕的!」

  何起濤怒道:「不管怎麼說,魏長風殺我妻女,依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屈歸靈道:「當然,何幫主,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霍邦在旁接口道:「當家的話還沒有說完;魏長風之所以甘冒此大不韙,以他如此尊高的身份去盜取『大寂四劍』的劍譜,主要目的便在於盜得劍譜之後,好加以研究分析,尋思破解之法,以便能夠壓制當家的,眼看他倒不一定有什麼獨霸江山的野心,他是不服輸,也防範著有一天大局分裂之際好拿來對付我們,總之,起意決不善良!」

  長歎一聲,何起濤道:「我何曾有意以我的『大寂四劍』去威脅魏長風?又幾時起過唯我獨尊的念頭?江湖一把傘,有難萬人掩,大家全有千百張嘴在等著吃飯,誰能斷誰的路呢?可恨魏長風卻萌生毒念,存心惡絕,無理無由的掀起這漫天血雨腥風,他毀了我,何嘗不是毀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啊……」

  屈歸靈道:「何幫主,此中內情,可謂異常曲折隱密,令媛卻是在什麼機緣之下獲悉其前因後果?」

  何起濤沉重地道:「是一句話,是魏長風的一句話引起了霜兒疑竇——這孩子太聰明,太機靈,她的聰明與機靈固然使她揭發了母親慘死的真相,卻也累她賠進去自己的生命!」

  屈歸靈道:「能不能請幫主說得詳細些?」

  霍邦形色憂戚地插進來道:「當家的先歇口氣吧,接下去讓我來說——這趟如霜領著『浪裡四蛟』前往『青牛坪』『白梅園』去向她義父『七巧元君』吳若郁拜夀,魏長風亦是座上客,如霜在席間恰好被安排與姓魏的合坐一桌,本來便彼此熟稔,談起話來即無所拘束,在酒宴快要終結的當口,魏長風大概喝多了幾杯酒,又假惺惺地出言慰悼起我們嫂子來,千不該,萬不該,他竟說漏了一句話,他向如霜表示,嫂子死得真慘,一刀入心,兇手泯滅人性,莫甚於此……」

  何起濤僵寒著面孔道:「而內人之死,當初基於顏面問題,一概向外宣稱是急症突發,不治而死,除了我父女及幫裡極有數的幾個親近兄弟外,連一干自己人都全然不曉,魏長風又如何知道內人是死于刀傷,且一刀入心?」

  霍邦又道:「這句話立刻引起如霜疑心,而魏長風一言溜出,神色亦變,他當即亂以他語,並匆匆退席,如霜越想越是不對,自則不肯輕易放過,不待中宵,便親自潛入魏長風暫寓的精舍之內,向魏長風嚴詞詰問,姓魏的搪塞不過,在惱羞成怒之餘。乾脆豁將出去,把事情始末和盤托出,然後不等天亮,即行離去……」

  屈歸靈道:「何姑娘未免考慮欠周了,她就不怕盤出真相之後,魏長風當場將她滅口於精舍之中?」

  霍邦嘆息著道:「所以才說如霜這孩子過於聰明了;她事先已將『浪裡四蛟』分佈在精舍之外,以為接應,同時她方處於『白梅園』內,魏長風不免憚忌,生恐驚動吳若老,對他殊多不便,這才忌諱著連夜離開,然而,在他向如霜透露真像的時候,亦早決定了不讓如霜活下去的主意,這一點,如霜也明白……」

  屈歸靈不解地道:「但是,何姑娘為什麼不向她義父『七巧元君』吳前輩求援呢?」

  霍邦幽徐地道:「這孩子宅心仁厚,思維細密,姓魏的向她透露真像之後,曾威脅她不得洩漏給吳若老知曉,否則玉石俱焚,六親誅絕,事實上,如霜亦清楚她義父業已洗手歸隱,無論其處境,實力,各方面皆不允許再和魏長風對抗,如果她露了風聲給吳若老,吳若老勢必不能坐視,牽累波及之下,跟著來的便是刀兵連連,血肉橫飛,吳若老清修之地,立將化為修羅鬼域,一片愁慘……

  為了她義父的得享晚年,如霜未做隻字投訴,只留下一天時間來寫好這封信,自己別作逃命求生的打算……「

  屈歸靈緩緩地道:「終究,何姑娘還是未能逃過魏長風的毒手……」

  霍邦表情木然道:「她早已知道此劫難渡,信裡剖析分明,她擔心的只有一樣——不知這封信能否順利交到我們當家的手裡。」

  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屈歸靈臉上,何起濤神色愴楚,咽著聲道:「我不知該怎麼謝你,怎麼表達我內心的感謝才好,屈老弟,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來交換霜兒的絕筆信平安送達——冥冥中,霜兒大概早已預料到會遇上你這麼一位遵諾執誠的人!」

  屈歸靈道:「幫主高抬,我只遺憾到得晚了一步……」

  是的,確然晚了一步,但世間事往往都是晚了一步,如果樣樣般般皆是恰到好處,適逢其會,天底下也就沒有這麼多悲歡離合,這麼些遺憾悲悔了。

  大廳裡,四個人是四張鬱凝的面龐,是八隻相對黯然的眸瞳,愁慘似一塊無形的巨石,如此沉重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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