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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關孤坦然道:「很簡單,今夜,明朝,甚至再過些時日,我或許仍能陪護你們左右,但往後的歲月,我卻不知道尚能支撐到多久,舒姑娘,說不定我可以護著你們闖關而去,說不定我仍能活著回來與『悟生院』的惡勢力決一死戰,但是,在與『悟生院』的恩怨了斷之後,恐怕我能生存下去的希望也不會太大,我的力量也有限,對方的力量多大我也有數,『悟生院』不能被我扳倒,我因無幸理,即使被我扯垮,也一定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這其中不會有什麼奇跡出現,終將是這個結果的……」

  舒婉儀驚恐的道:「你不必這樣……關孤,沒有人逼著你去和『悟生院』那群魔鬼決一死戰,沒有人逼著你去和他們兩敗俱傷,關孤,你可以偕同我們一起隱居關外,南宮叔叔與豐二叔在當地有很多朋友,他們的勢力很大,在那裡不怕被『悟生院』的人找來,關孤,只要你不再回到中原,就永遠不再有煩惱……」

  深沉的笑了,關孤道:「舒姑娘,你有時十分世故曠達,有時,卻相當天真純潔,尤其是在江湖事上更是如此。」

  舒婉儀睜大了眼,呐呐的道:「我講得沒有道理?難道事實不是如此?」

  關孤籲了口氣道:「若單論事實,是的,可以像你說的這樣做,但是,你考慮到一個武士的名譽、威信、尊嚴、與理想麼?你考慮到江湖上正義的維護,公理的伸張,仁恕的存立麼?設若人人都苟安自保,不求盡到本份,任由暴力橫行天下,這天下還成個什麼天下,況且,我也有責任來阻遏像『悟生院』這樣殘酷卑劣又絲毫不顧人倫道義的殺人組合擴展蔓延下去,因為我還有力量……」

  他歇了歇,又道:「而這個組織也是我始作俑所創立的。我創立了它來害人,也該由我來毀滅它以救人,舒姑娘,我在中土有我的抱負,有我辛苦建奠起來的聲望,我豈能拋棄這一切而瑟縮在迢遙的邊關之外?我豈能為了一己的自保而下顧我的責任便混混沌沌的隱匿在天之一偶了此殘生?當然不,一個人活在世上,該有些事情去做,如果只求湊合日子到老到死,這一趟人肚間還來得有什麼意義?」

  舒婉儀痛苦的道:「關孤,你下去做,自也有人去做……」

  關孤清冷的道:「人人都指望別人去代勞某些需要赴難履險的事,也就永遠沒有人去做了,所以,我佛曾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第五十二章 堅、決、鐵石心

  舒婉儀憤急的道:「但……關孤,你心裡就一點沒有我、我在你心目中連一丁點份量也沒有?」

  關孤凝視著她,安詳的道:「舒姑娘,你會有你的生活圈子,也會有屬於你的幸福歸宿,將來,你一定有位忠誠篤實的夫君——他或是為官,或是營商,但絕不是朝不保夕,在刀尖上打滾的江湖浪兒,他會非常愛你,給你一個溫暖又平安的家,給你幾個乖巧的兒女,你不必擔心有朝一日他在外面斷命受傷,不必害怕深夜有人來尋仇啟釁,更不用數著日子等他回來——或是永遠等不著他回來,當你們在有一大傍晚,可能是一家大小坐在瓜棚下搖扇賞月,也可能是一家大小圍爐話舊之際,你就會慶倖你今天沒跟著我乃是一樁多麼明智的選擇,那裡,只要你還記得我這個漂泊天涯,半生淒苦的草莽浪子,我已是感懷不盡了……」

  舒婉儀搖著頭,淚如泉湧:「不……不……你……這是托詞……是藉口……關孤……你好狠!」

  關孤歎了口氣,低沉的道:「半輩子在刀山劍林闖蕩,半輩子於虎狼群中掙扎,過的是血漓漓的生活,數的是灰黯黯的歲月,遠景與希望早已變得那麼迷茫與漂渺了,不可期的未來只有讓它混飩下去……承你的情,竟慨然將這一縷情愫之絲拋擲向我,紅粉垂青,我實是感激不盡,但我自知前程坎坷,來日艱澀,不能予你一個安定的家與安定的生活,你一番盛情,我也只有心領了……」

  用手指拭淚,但淚流不停,舒婉儀傷心的道:「關孤……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肯接受我的情感……我知道……你回為……我……我不是清白的了……」

  關孤沉重的道:「這個並不重要,舒姑娘,何況——你還是為了我才失身!我何嘗不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美慧端淑的妻子?不希望有個溫馨安定的家園?但我脫不開這一身江湖恩怨的纏連,拋不下我對武林沿傳下來的責任,舒姑娘,我早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可是,我如今卻拔不出這個泥沼,我已陷得太深……」

  舒婉儀哽噎著道:「總有一大……你該可以脫離吧?只要……你說個日子,一年,兩年,那怕是十年,二十年,我頭髮等白了我也可以等你……」

  搖搖頭,關孤傷感的道:「脫離這江湖泥沼的那一天,怕也就是我埋葬在江湖泥沼裡的那一大了……」

  關孤此言一出,舒婉儀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她的哭聲極低,而且盡力壓制住,但越是如此,越可顯示出她內心那不可名狀的絕望與悲楚意韻來,強制住啜泣,素來是最斷人腸的……

  好一陣子以後,關孤讓舒婉儀哭了個夠,他是要這位癡情的少女儘量宣洩一下心中的積鬱,然後,他低沉的道:「不要再難過了,舒姑娘,像我們眼前這樣不是很好麼?我們有真誠的友誼,但摯的情懷,互助的信心,我們彼此相處融洽,篤實不欺,大家全在患難中去共同體會人生的真諦,這該多值得懷念?而我不須連累你,不須牽扯你進入這是非圈,便也沒有心靈上的負擔,到時候我們好好的分開,或者可以期盼再見,雙方全無須掛慮,該多麼完美自然?」

  強忍住淚,舒婉儀抬起頭來,抽噎著道:「這就是你……所有的話了?我原該想到的……你既能用冷漠來偽裝你內心的不安,用生硬來拒絕人家善意的幫助,也就會用許多其他法子來推卻那種情感的牽繫,關孤……你太殘忍……」

  關孤沉重的道:「舒姑娘,你叫我再說些什麼好呢?」

  舒婉儀咽噎道:「這幾天來,你對我的冷淡……就足以證明你耿耿於心的不是你所說的那些大道理,而是因為我以我的貞操損傷了你的自尊……你一面鄙棄我……一面又憎恨我破壞了你的……威嚴……」

  關孤正色道:「聽著,你——」

  舐舐唇,他道:「不錯,這幾天來我不大願意和你多接近,以後我原也打算如此,一直到分手為止,我不否認我為了你對我所做的犧牲而憤怒,而羞愧,而不安,我也不否認當時你沒照我的話做而令我氣恨,但這只是浮面的理由,舒姑娘,真正的原因乃在於我對你懷有深沉的愧疚,你對我的賜於是我心靈上的一條血痕,我每一見你,這愧疚便更重,這血痕便扯得我神魂不安……」

  他頓了頓,咬牙接道:「為了使我還能支持下去,我只有疏遠你,淡漠你,不和你接近,舒姑娘,相信我,我絕沒有絲毫輕視你鄙夷你之處,相反的,我感激你,敬佩你——只是我將這些情懷隱於心底,我不能任由這種至極的痛苦啃齧我而使我眼前的任務稍有差錯,若我不強制自己如此,我便會瘋狂,我不是個超人……我也和任何一個常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感觸,也分得清好壞是非……假如一定要說我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那可能就是指我的掩隱情感的功夫比較老到一些而已,舒姑娘,我說的全是肺腑之言,沒有一字虛偽,現在,你該相信了?」

  舒婉儀重又期盼的道:「如果確如你所說的話……你又為何不能要我?」

  歎了口氣,關孤道:「我不能接受你的盛意,確非為了你不是完壁,原因我已說過,舒姑娘,我們的出身、環境、思想全不相襯,也為了我將來極可能很快到來的悲慘下場……就足這樣了,你不要逼我,舒姑娘,我自恨無福,你——巨留著你的愛心待有緣吧……」

  淒苦的一笑,舒婉儀喃喃的道:「緣分本在你身,還說什麼留待有緣?」

  關孤搖頭道:「不要這樣,舒姑娘,你會令我終生不安的……」

  堅定的,也是斷然的,舒婉儀道:「關孤,我不是那種三心二意,情浮性躁的女子,我更不是那種隨便向人傾訴衷曲的女子,我只要將心交給誰了,我就會認定那個人,永不改易——無論那個人接受與否,你接受我的情感也好,拒絕也好,反正對我來說並無分別,我會等你,不管等多久,假如你不幸死了,我也會在我侍奉我母親大年之後隨你而去,我現在所說的話,字字句句出自至誠,皇大後土可鑒此心,如有絲毫虛詐,霹雷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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