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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轉過臉來,關孤的面龐在朦朧的夜色中呈現出一種淒冷的、世故的、又倔強的美感,這種美感是屬於一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男子漢的特質,那不是儒雅的、不是粗野的、也不是兇暴的,那是這些同句所形容不了的一種更為高遠的特質,他微微頷首,低沉的道:「多謝。」

  舒婉儀頓時感到一陣幾乎不能忍受的羞辱浪潮龔來,她的臉色蒼白,全身也禁不住簌簌顫抖,只由這兩個字的回答,她已體會到太多的難堪,太多的奚落與太多的悲楚、深夜,寒露,在黑暗中的寂寥,她巴巴的送來毯褥給他,這一片心,一片情,卻競只換來如此冷漠義單調的「多謝」二字。

  僵立在那裡沒有動彈,舒婉儀身子泛冷,呼吸急促,牙齒深深的齧入下唇之內,她有生以來所沒有遭受過的冷落和輕侮,全在這短短的逃亡日子裡嘗盡了,嘗透了……

  關孤心裡太息著,緩緩的道:「早點回車上睡吧,舒姑娘,很晚了,明天一清早尚得趕路……」

  舒婉儀閉閉眼睛,語聲哽咽:「關孤……我在你眼裡……就這麼令你憎厭,這麼不屑一顧?」

  關孤平靜的道:「我並沒有這樣說過……或表示過。」

  舒婉儀抽噎了一聲道:「你不用說,也不用表示,只由你的眼神、你的態度之間,便已露骨的宣洩出來,關孤,你好狠——」

  關孤苦笑著道:「不要想得太多,舒姑娘,我一向不喜歡將自己心底的情感付諸於形,這點你一定也清楚,我沒有憎厭你,更沒有鄙視你,因為我無須如此,亦沒有這種必要,在眼前的艱苦境遇中,有許多比這件事更叫人煩心的問題存在著,我哪裡會像你所猜疑的那樣斤斤計較於對你的態度?這豈不顯得我太幼稚了?」

  忍不住眼圈泛紅,舒婉儀悲傷的道:「這樣說來——我在你的心目中竟連一點令你厭煩的分量也沒有?我……我競沒在你的意識裡有絲毫使你感觸的地方?!」

  關孤微微一震,驚愕的道:「舒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對令堂及你,純是站在道義上的協助,絕沒有任何其他成分摻雜;令堂與你,是我的——朋友,在患難中的知交,我無權對你們的行為有所謂置評或干預,只要你們是正當的,要怎麼做全在你們自己,同樣的,你們也無須看重於我對你們的影響如何,舒姑娘,我允諾護送你們母女到達關外,我便會豁命實踐我的諾言,因為我要貫徹一個宗旨,一個目的,一個做人的道理,如此而已,舒姑娘,你切莫使這簡單的內涵變得複雜了……」

  舒婉儀沉默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這樣?」

  咬咬牙,舒婉儀又道:「難道說,其中沒有感情的交流與……與緣份的牽連?」

  有些怔忡,關孤低沉的道:「當然有,我對你母女的境遇很不平,由不平而伸援,這其中自是包括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產生及進展,而設若無緣,我們又怎會在那種情勢之下相逢相遇又同舟共濟?可是這只是說我們有感情,有緣份,但這情感與緣份的觸發卻全力道義,舒姑娘,你現在大約明白了?」

  舒婉儀顫抖著道:「好一篇大道理!」

  關孤迷惑的道:「有什麼地方不對麼?」

  舒婉儀吸了口氣,竭力平靜著自己:「關孤,人活在世上,當然要講求道義,崇尚禮教,但這卻要形諸于自然,融匯在日常生活之中,不該硬梆梆的端做為教條,連一點變通的餘地也沒有,這就未免矯在過正了,你要知道,道義之中也有情感的摻雜,禮教亦無非是人與人相處的關係分野而加以適當的規矩約束,並不是說為了禮教就可以抹殺人性的本能流露,為了道義便可不顧及情感和靈性的奔發了……」

  關孤低沉的道:「我知道。」

  一摔頭,舒婉儀激動的道:「你既知道,為什麼還老是把『道義』兩字掛在嘴上當作『擋箭牌』?」

  關孤道:「我何須要『擋』什麼?」

  一咬牙,舒婉儀道:「你在擋我!」

  關孤不由愕然,他冷冷的道:「我為何要『擋』你?」

  舒婉儀忽然掩面低位了:「關孤……你……你實在太狠……才寡情……」

  關孤坐直了身子,急道:「不要這樣,舒姑娘,請不要這樣……」

  舒婉儀啜泣著道:「你卑視我……我很清楚……你卑視我失節,卑視我沒有保留住我的清白……從在『含翠樓』地牢裡我被溫幸成糟蹋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把我看成一個人,不再把我的自尊當做一回事……你瞧不起我,厭棄我,憎惡我,認為我自甘受辱,認為我損傷了你『果報神』的威嚴,認為我沒有一點女兒家應有的貞潔信念……關孤,你不願欠人的,無論哪一方面,你全不願欠人的,如今你臼以為欠了我的,所以你才用憎恨作為面具,掩飾你內心的不安與愧疚……

  她頓了頓,一咬牙,接道:「關孤,我這樣做是錯了嗎?我用這唯一可以解脫你危難的方法來幫助你是錯了嗎?你心裡難堪,莫非我就比你好受?我是以我的貞操來做交換的啊……關孤,我不須你感激,亦不須你領情,因為這樣對你的報答,仍不足償還你對我舒家母女的恩德,我只求你諒解,關孤,只求你諒解,但是,你卻連這一點小小的施捨都不肯給我……」

  關孤嗒然無語,默默仰首望天。

  拭著淚,舒婉儀義哀哀低位著道:「就算我損傷了你的尊嚴,關孤,那也不是我有意的,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遭受迫害,不能眼睜睜的任由你為了我而變成殘廢……關孤,我舒家已虧欠你大多,心頭上的負荷也太重,你總也該叫我們有一點表示回報的機會……」

  關孤冷冷的道:「我不需要你們回報,尤其不需要以這種方式回報!」

  舒婉儀哽咽著道:「你怎能這樣說?關孤——我如此犧牲自己,除了是希望能對你稍有報償之外,我……我……」

  關孤冷漠的道:「如何?」

  一揚頭,舒婉儀淚痕滿臉,但卻勇敢的道:「我對你……還有感情上的依託!」

  關孤皺著眉道:「怎麼說?」

  咬咬下唇,舒婉儀臉色蒼白,淚水又自漣漣:「你真……不明白?」

  關孤生硬的道:「不明白。」

  舒婉儀唇角抽搐不停,她艱辛的,又緩慢的道:「我……我……我……愛你!」

  關孤深深吸了口氣,沉凝的道:「真的?」

  舒婉儀慘然一笑:「不用諷刺我,求你,我知道如今我已不配……」

  關孤伸手接過毛毯,鋪在地下,道:「你坐,舒姑娘,讓我告訴你一些事。」

  有些忐忑,也有些迷惘與不安,但舒婉儀順從的坐了下來,她怔怔的望著關孤,秀麗的眸瞳中仍然閃泛著淚的光影。

  關孤凝視著她,靜靜的道:「舒姑娘,承你看重,我十分感激,可是,你首先要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

  舒婉以抖索了一下,悲苦的道:「我知道,我根本配不上你,尤其是我現在……殘花敗柳之身,早已失去機會與條件了……一個不清自女子,還該有什麼奢望呢?」

  關孤搖搖頭,道:「你錯了,舒姑娘,我不是指這個——我們之間是不相襯的,你是一位大家閨秀,足不出戶的千金小姐,而我卻只是一個浪蕩江湖,雙手血腥的武夫而已;你的生活傳統習慣與環境的影響,思想的出發點,完全和我不一樣,這是一個很大的差距,由此差距,便形成了兩個極端,因此我們不能湊在一塊,除此之外,還有實際的問題,舒姑娘,這個實際的問題,更遠比理論上的原因來得嚴重。」

  舒婉儀悒鬱的道:「什麼實際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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