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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石室裡,是一片空洞的沉寂,一片尖銳又僵硬的沉寂,有東西在隱冥中成長——那是只能感觸而無以形容的窘迫和羞恥。

  良久……又似另一個千百年的過程:

  響起一聲痛楚的,儘量壓制住的細弱呻吟,舒婉儀的聲音也似乎那麼灰白了。

  「關壯士……」

  劇烈的痙攣了一下,關孤緩緩睜開眼,淡漠又生硬的望著灰黑色粗糙的石壁,沙啞的回應:「你說吧。」

  抽咽了一聲,舒婉儀悲痛的道:「希望……你能饒恕我……」

  關孤唇角抽搐著,低徐地道:「事到如今……不用再說了。」

  啜泣著,舒婉儀哀哀道:「我不是……一個下賤的……女人,關壯士……我不得已……相信我!」

  關孤幽冷的道:「我知道。」

  咽噎的半晌,舒婉儀軟弱的道:「你心裡已在卑視我……關壯士,我明白……你恨我……沒照你的意思做……你不願我所受的污辱與你有所牽連……你不肯接受任何人……對你的報答和補償……犧牲自己,也不能再使你落向……慘危……」

  關孤漠然道:「不要說了。」

  喘息著,舒婉儀吃力的道:「關壯士……但你要諒解我……寬有我……你知道這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你也知道我……失身的經過……關壯士……我不求你為我洗刷……只求你……個人對我的……諒解……以及……危害我受的這樁……委屈……尤其……在我母親面前……」

  關孤沒有回答。

  艱辛的,舒婉儀位道:「我雖已這樣做了……關壯士,都仍無以報應……我母女欠你的這份恩情……于萬一……關壯士……今生我不能……對你再有……補益……來世……結草銜環……我也必圖……以……以報……」

  說到後面,她業已泣不成聲。

  不自覺的打了個寒栗,關孤啟口問道:「你想做什麼?」

  舒婉儀悲涼的道:「我還能做什麼?關壯士……除了一死……我再也無顏活下去……父母賜我的清白身子……遭了汙損……我只有用生命去……贖罪……」

  猛一咬牙,關孤道:「不准死!」

  抽噎了一會,舒婉儀喃喃的道:「不准?但我……又如何能活?」

  「呼」的轉過身來,關孤才明白這是一副令他終生難忘的淒慘又醜惡的景象,舒婉儀斜斜依靠在牆角上,秀髮零亂披散,如花的面靨,淚水閃亮,慘白泛青,臉上有好多條瘀赤的手痕,她雙目枯澀無襪,形容淒黯,下唇被她自己的牙齒咬得一片血肉模糊……她的軀體是玲瓏的,線條非常優美,膚光似雪,滑如凝脂,但如今卻處處佈滿血跡與青紫傷痕,滿地的衣裙小衣四散拋置,落英繽紛,殘紅斑斑,看上去,叫人心酸心痛,又憐又哀,多慘的事實——像虎吻餘生後的羔羊,沒有死,但心魂俱碎了……

  舒婉儀於澀的想擠出抹笑容,但她卻辦不到,僅將唇邊的肌肉牽動了下而已,麻木似的,她道:「好醜——是嗎?」

  關孤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冷峻:「把衣裳先穿上!」

  沒有違抗,舒婉儀馴服的卻吃力的移動著身子,一件一件將衣裙揀起穿回,她在身體的動作中,無論是哪一部分的抬舉,仍然充滿一股至極的,女人特有的誘惑,但是,關孤卻視而不見,目光冰冷。

  顫顫抖抖,十分困難的勉強穿好了衣裙,舒婉儀喘息著道:「關壯士,我想,我……該去了……」

  關孤凜然的道:「你必須活下去!」

  搖搖頭,舒婉儀痛苦的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個人?關壯士,我有我的理想、美夢、憧憬,但這些卻付諸於我的名節、清白、家聲上,當名節遭辱,清白污染,家聲玷瑕以後,那一切對生命的企求也就全破滅了……人沒有自尊沒有希望,還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

  冷冷的,關孤道:「令堂猶在,你安能談死?」

  激靈靈的一顫,舒婉儀黯然垂首,鬱鬱的道:「她會饒恕我的……」

  關孤生硬的道:「她會,但你若自絕,她亦必將隨你後而至!」

  抬起頭來,舒婉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話,她雖然明白,她如果她有了長短,對她的老母親將是一種什麼樣沉重的打擊,恐怕是她母親所承擔不住的,易言之,假設舒老夫人得悉了愛女的噩耗,很可能便也刺激過深,相偕而去了……

  關孤毫無表情的道:「令堂年事已高,且身體亦不見硬朗,如今奔命陌途,逃難在外,家業由人霸佔,故土不能還歸,處此逆境,可謂心碎神惟,慢鬱難伸,她在世上惟有你這一個血親,你再一死,舒婉儀,令堂則必無生理!」

  頓了頓,他又道:「你要明白一個老年人的思想及感受,她們的祈求是狹義的,希望是有限的,寄託是單一的,如果她們失去這些便沒有可資倚生命的東西,舒婉儀,你怎能間接令你母親遭到不測?你業已失去你的貞潔,難道你還要背上一個不孝的罪名?」

  突然間,舒婉儀痛哭失聲,雙手捂臉伏到地上……

  關孤深沉的道:「你已剝奪了我的尊嚴,汙滅了我的人格,打碎了我的信心,同樣,你也傷害了你自己,但你決不可以再使令堂遭到危難!」

  哭泣著,舒婉儀迷亂地叫道:「你好狠……關孤……你太狠了……你用不見形的刀在割我……用你的言同零剮我……你比殺了我還要殘酷……你好狠啊,關孤……」

  關孤冷森的道:「夠了,舒婉儀,你用你的清白換取我的安全,用你的貞操作為我身體免受迫害的代價。不管我個人的立場和想法如何,我很感激,我會償還你的,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種償還必定可以和你予我的大恩平扯!」

  睜著眼,眼中淚光盈然,舒婉儀咽泣著,怨恨的道:「關孤——你太不通人情,不懂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係是如何重要,你沒有一點靈性,你所有的,所想的,所知道的,只有兩個字:孤和傲!」

  一揚頭,她又哭著道:「好,我就聽你的話,我不自絕,但這也沒有什麼分別,反正,等『悟生院』的人來了以後,他們便會代勞了!」

  關孤冷冷的道:「那樣的話,意義又自不同,至少,你也給了令堂一個短暫的安慰,好叫她知道你永遠是陪伴著她的,生與死,你全未將她拋棄,而且,那不孝之名你也不會背上,但若你自己了結,情形就完全迥異了!」

  目光閃閃如刃,他接著道:「再說,我們活下去的希望並未滅絕,未成的事實永遠不能肯定,要殺死關孤,他們的代價尚未付夠!」

  舒婉儀幽幽的道:「你一向都是這麼狂?」

  關孤冷然道:「錯了,舒婉儀,這不是狂,這叫自信!」

  搖搖頭,他跟著道:「雖然,我這點自信業已叫你削除了不少,但是這僅存的一些,也由他們所難以承擔的!」

  舒婉儀惘然道:「就快起更了吧?」

  關孤道:「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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