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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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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怡迷惑的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下,項真啜了一口茶,贊道:「真香。」 「是嗎,這仍是你上次帶回來的『雨前』……」 項真看著她,緩緩地道:「這種茶,我在外面也常喝,但是,卻總覺得和在家裡喝起來不一樣,缺少一種淳厚與親切的味道,於是,我在想了很久以後恍然明白了是什麼原因……」 君心怕睜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問道:「什麼原因?」 項真輕輕一笑,道:「原來是烹茶的人不同啊。」 君心怕的俏臉一紅,羞澀的道:「你好壞,弟,和你小時候一樣調皮……」 項真忽然怔怔的凝注著她,看得那麼率直,那麼坦然,那麼無邪而又含蘊著一股令人顫慄的炙熱,雖然,項真已竭力使那股熱力隱藏在自己努力建起的蕃籬之內。 微微有些抖索,君心怕卻毫不畏縮的迎視著他,她的嘴唇難以抑止的痙攣著,她有一肚子的幽怨、滿腔的愁悒,她一直希望,熱切而近乎瘋狂的希望,項真能給她虧點什麼,哪怕只要一笑,她也就終生滿足了,這種相對的無言凝視,以往,也有過很多次,但是,彼此間縱然深徹的明白對方心靈深處的心意,但卻似有一道無形的牆阻在中間,他們都沒有沖得過去,這,他們知道,除了負氣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原因。 又像往常一樣,項真慢慢將目光垂下,沉重的歎了一口氣,於是,君心情知道這一次是又沒有結果了,她,她自己再怎麼說總是個女人,她實在不敢扯下自尊來先向項真傾訴,她所祈求的,只是項真肯給她一個可以表露的機會,僅僅是一個機會就行了!她有些恨,她曉得即使她不表露什麼,項真也一定會知道的,但是,他為什麼老是這麼沉默,為什麼老是如此在親切中帶著淡疏呢? 項真將頭靠在椅背上,悠然的,淡散的道:「姐,還記得你家後院裡的那棟大桂樹麼?」 君心怕暗中拭去眼角的淚痕,輕輕頷首,這個動作,項真雖然仰著頭,卻也像體會到了,他平靜的道:「現在,也正該是桂子飄香的時候了,我好喜歡那種清雅而沁心的花香,聞著,閉上眼,就似躺在軟綿綿的雲絮中被一隻只桂花的小精靈摩挲著一般,真舒服,有一次,成家哥哥硬逼著我們倆人扮娶媳婦的遊戲……」 君心伯淒惻的一笑,幽幽地道:「那時,我答應了,你卻沒有膽量,就像過了好多年後我被迫著出嫁,你仍然沒有膽量出來找我一樣!……」 項真心弦為之一緊,急忙輕咳了一聲,掩飾的道:「那時我還是小孩,真的,我不曉得你心裡不願意……」 一雙秋水也似的眸子隱含著朦朧的淚光,君心怕垂下頸項,語聲悄細得像一根飄浮在霧中的遊絲:「以後你知道,卻太遲了……」 項真又覺得一顫,他端起杯子,大大的啜了一口茶;他明白自己心裡所蘊含的情感,但這情感,真的已經太遲了嗎? 「姐……」他舐舐嘴唇,低沉的道:「你去歇著吧,我,在這裡靜一會。」 君心抬望著他,很久很久,嘆息了一聲,似將一段無形的愁鬱拋在空中,悄然轉身行向裡面。 這兒是郊野,沒有更鼓報時,可是,從直覺及經驗上判測。項真知道已經是四更天的時分了,不會有多久,東方就要亮了。 他輕輕站了起來,那位身受重創的大漢,此時忽然在椅子上轉側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呻吟,項真注視著他,緩緩地,這人的眼皮已在翁動,於是,項真腦子裡記起這叫晏立的漢子在白天怒瞪著的那一雙牛一樣的大眼。 晏立的眼簾活像沉重得有千萬斤,他努力撐開眼皮,一個淡淡散散的聲音已飄進耳中:「醒了?」 用力點點頭,眸子裡映入的,則是一張俊秀明朗得逼人的面龐,這張面孔,似乎曾經見過,但,卻宛如隔著現在大遙遠了…… 項真站到他面前,朝他臉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紅絲與暈翳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頓好打。」 渾身一激靈,晏立猛的記起了這是怎麼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掙扎著要下來,口裡激動的叫:「恩公,恩公,且容我晏立一拜……」 項真用手按住他,安詳的道:「你有心謝我,我專程接奉,卻用不著注重形式。」 晏立喘了口氣,感激涕零的道:「恩公、若非恩公賜援,晏立這條命早就成灰了,恩公……」 項真入鬢的雙眉微皺,低沉的道:「我叫項真。」 「項真」這兩個字,就似兩條毒蛇猛一下鑽進晏立的心中,駭得他一哆嗦,舌頭打著結兒道:「項……項真,……黃……黃……龍?」 輕喟了一聲,項真道:「你似乎有些緊張?朋友,姓項的雙手沾血,卻也分得出個善惡。」 晏立滿腮大鬍子掩不住臉上的飛紅,他慌忙道:「不,恩公,你老別誤會……只是,只是你老的名氣太大了……」 「名氣大?」項真冷冷的一道:「僅是在幾次該死的時候又活著罷了,朋友,凡是人,都不願死的,對不?」 晏立愣了一下,又急急點頭,項真用食指在鼻樑上揉揉,道:「為什麼雙義幫如此對待你,嗯?」 錯愕了一會,晏立低下頭去,這麼大的漢子,竟然滴下了兩點淚,項真微微仰起面孔,平靜的道:「聽說,你與你們幫主的妾姬有染?」 晏立忽然抬起頭來,面孔有些扭曲,他失態的叫:「有染?他強佔了我未迸門的妻子,毀滅了我終身的幸福;我每天還得在他的淫笑邪威裡苟存,還得在我未婚妻室的淒冷目光裡裝成一條好漢,天哪,那強擠出來的笑,那婢顏奴膝的臉,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讓給了別人,我能做的,只有緘默,只有吞聲,只有自認是一個窩囊廢,她已成為幫主的如夫人,幫主的妾姬了啊……」 說著說著,這位外表看去軒昂不凡的大漢已失聲痛哭起來,項真拉過一張斑竹椅坐下,用手托著下頷,讓對面的人盡情哭個夠,當然,項真深切的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滋味,他雖未經歷,卻能體會,往往,世上有很多事,並非要件件歷盡才能參透的,只要你有靈性,你便會知道其中三昧。 良久。 晏立的哭聲低沉下去,他顯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場心裡的積鬱散發之後。 項真默默送過一張浮黃色的絲絹,晏立一面擦淚,邊紅著眼羞慚的道:「恩公,晏立實在不克自持,失態之處,尚乞恩公恕我……」 項真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 晏立又低下頭,使勁用絲絹擦著眼,項真又道:「朋友,你們那位幫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 晏立脫口道:「七房。」 項真又笑了一下,道:「方才,你所說的可句句屬實?」 那雙牛眼又瞪大了,晏立指天盟誓的道:「恩公,恩公連晏立一命都能救得,晏立如何再能誑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確,恩公,晏立用命頂上!」 項真微微點頭,道:「那麼,你的未婚妻已屬敗柳,你還願意娶她不願?哦,我是說,假如她可以再跟著你的話。」 晏立睜著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縱使她淪為妓娼,縱使她變為無鹽,恩公,我也永不棄她!」 項真驀地感到一陣暈眩,對方這幾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這麼深刻,這麼炙熱,又這麼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的凝視著這外表看去十分粗豪的漢子,緩緩地,他問:「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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