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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無盡悲歡 無盡仇

  夜,已經很深了,沒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辰,秋風蕭蕭,在這寂靜的夜裡,擴散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與悵惘意味。

  這是一棟完全用松木和斑竹築成的小小屋舍,屋舍在環繞的白楊之中,臨著一條清澈的溪流,房前屋後,種植著密密的秋菊,雖在夜裡,仍可依稀看出那繽紛豔麗的各種色彩,一座三曲竹橋橫過後面,越發增加了這棟小屋的清幽高遠。

  黑暗裡,一條人影像飛一樣掠躥而來,他的速度的是如此急厲,以致將他身後扯扶著的另一個人淩空帶起,微微橫在空中,好似由風托著,那麼輕巧的隨同前行之人越過了三曲竹橋,毫無聲息的來到了房舍之外。

  嗯,這人一身牲黃色的衣衫,兩隻眸子清亮如水,他是項真!項真轉過身,扶好了他日間救解的那個大漢,輕輕的,叩了叩緊閉的門扉。

  幾乎在他的手剛剛收回的同時,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已軟軟傳了出來:「是誰?」

  項真眨眨眼,低低的道:「龍王擺駕回宮。」

  「噗哧」一聲輕笑響起,卻顯然包含了不少興奮與歡愉,竹門「呀」然啟開,一條悄生生的身影帶著一盞銀燈立在門邊,朝項真望了一下,有些驚訝的「噫」了一聲:「真,你又惹事了?」

  項真默然笑笑,扶著大漢進入屋裡,在銀燈的熒螢光輝照映下,掌燈人那張清麗絕倫的面龐,直似畫的一般,好美!

  室內,斑竹桌椅襯著壁上的幾軸素梅圖,小玉鼎內檀香嫋嫋,琵琶斜對著劍懸在桌旁,一張坐榻上鋪設著金邊錦墊,一座絹絲屏風半遮著坐榻,看去真是一塵不染,清幽脫俗之極。

  擱好手中燈,掌燈人回過臉來,嗯,那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如此馴柔,如此甜蜜,她輕輕走到項真身邊,看著項真將晏立扶坐在斑竹椅上,低悄的問:「這位壯士是誰?真。」

  項真抿拒嘴,道:「他叫晏立,是雙義幫裡的人,為了與他幫主的妾姬相戀,被定了火焚之刑,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幫裡的執法人打得皮開肉綻……」

  如柳的眉兒一撇,那美人兒低低的道:「真可憐……他暈過去了吧?」

  項真舒了口氣,也在椅上坐下,頷首道:「我已給他洗淨傷口上了藥,他是被打得太厲害了,這麼一條漢子,竟然連一個謝字都來不及說就暈死了過去,我想,天亮以後他會複元。」

  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項真,溫柔的道:「你一定也夠累了,真,我先給你沏杯茶,然後再去做點心……」

  項真淡淡的一笑道:「姐,不勞你了,周嬸在吧?叫她去做……」

  玉琢似的小鼻微微一皺,她嗔道:「哼,你呀,要不就十天半月不回來,一回來又大多是三更半夜,人家周嬸還不睡覺老等著你呀!除了我這做姐姐的這麼傻……」

  項真揉揉面孔,眨眨眼:「好姐,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我也捨不得你太過辛勞……」

  大眼睛黯淡了下來,又隨即將目光移了開去,幽幽地:「我知道我自己……弟弟,我不能太過奢求,你待我已經夠好……」

  項真站了起,安靜問道:「姐,別再提起以前的事,那些事已經過去,現在,我們不是很好嗎?」

  她垂下那兩排濃密而微微捲曲的睫毛,悒鬱的搖搖頭:「這種寧靜而安詳的日子,不會過得太久了,真,你早已到了應該婚娶的年歲,他日你的妻子進門,我,我這個做姐姐的又算是什麼呢?」

  輕輕拉住那只柔滑而冰涼的細手,項真低沉的道:「姐,你心裡明白我項真不是那一種人,我們雖然不是同胞所生,但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親姐姐一樣……」

  不可察覺的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強作笑顏,雖然她知道這抹笑顏中包含了多少悵惘與失落:「真,我高興聽到你這幾句話,真的,我心裡很安慰……」

  說著話,她迅速轉身轉裡面行去,匆匆的道:「弟,你歇一會,我去為你沏茶!」

  項真清楚的察覺她話音中的哽咽與淒苦,默默望著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將一聲嘆息咽回肚中。

  窗外,風蕭蕭的吹拂著,夜色很濃,桌上的銀燈寒光搖晃,在項真心裡,有一絲難奈的愁意在消長著,他明白這愁思來自何處,那是他的義姐,那長安城裡最有名的美人:君心怡。

  輕輕喟了一聲,項真清晰的記得君心怡在六年之前出閣時如何拼死反抗的哭鬧情景,她的老父——翰林院學士君稼朴那衝冠掀髯的憤怒,用家法——一根沉厚的柚木棍怒打她逼著上了花轎,抬到那出名的紈絝子弟長安守備的大少爺胡賢身邊,然後,聽說她自從過了門便不食不飲,整日也不說一句話,胡賢仍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喝醉了酒回去就百般淩辱她,大約不到一年吧,胡賢忽然在夜裡暴斃了,胡家的人都說是新媳婦害死他的,於是,她就又陷入了一個更悲慘的命運裡,從此過著看不見陽光,不知歡笑的生活——直到項真救了她,那是在四年多以前了。

  又籲了口氣,這一千多個日子,過得好快,這些事還宛如昨日,眨眼間,自己已從一個年方弱冠的少年,成為一個飽經風霜的武林人物,嗯,項真迷惘的笑了笑,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已算是個武林中人,只是尚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藏有一身驚人的功夫罷了,後來,項真搖搖頭,他才明白當時君心怡為什麼拼死不嫁的原因,因為,她早已愛著他,而且,愛得深不能拔,難以自拔!

  目光有些朦朧,項真咬著下唇發怔:他記得當君心怡啜位著告訴他這件事,簡直像一個驚天霹靂震在他的頭上,他整個傻了,他家與君家原是世交,兩家的大人更有金蘭之好,平時,他沒有事就往君家跑,他喜歡他這位美麗而嫺靜的姐姐,喜歡她那挑不出一點瑕疵的如花般的面龐,喜歡她那高雅的氣質,那安詳的笑容,那任何一個小舉止都充滿了柔婉的儀態,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愛」,他更沒有預料到這位較他年長四歲的姐姐竟已這麼深刻的愛上了他!

  那個時候,項真嘆息一聲,自己還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而已,但是,自己不是一直以為自己懂得很多嗎?真的懂得很多嗎?不,往往,只是喜歡做些夢罷了,而那些夢,又是多麼荒謬啊!

  一個怯怯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這聲音好柔啊,「真,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君心怡已站在他的身邊。清麗的臉兒浮著一抹蒼白,眼圈兒紅紅的,像是剛才哭過,她的手上捧著一方黑漆描金茶盤,一個小巧精細的白瓷繪竹茶杯,杯子裡熱氣嫋嫋,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擴散,好一幅素手獻茗圖。

  項真站起來雙手接過,輕輕的道:「姐,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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