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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三十六章 等閒變故故人心

  黃膘大馬上坐著兩個人;君不悔與吉百瑞,兩人乘一鞍,擠是稍擠了點,好在吉百瑞人瘦身窄,勉強還能湊合。

  現在,「飛雲鏢局」已經在望。

  鏢局子不知在辦什麼喜事,張燈結綵,人出人進,光景十分的喧囂熱鬧,隔著大老遠,便能感受到那一股喜洋洋的氣氛。

  從君不悔背後伸出頭來,吉百瑞眯著一雙老眼朝前探視,邊有些詫異的道:「那不就是『飛雲鏢局』啦?掛紅紮彩好像是有什麼吉慶事兒在辦;不悔,莫非他們能未卜先知,算准了你今天抵門,這麼鋪排是為了歡迎你?場面倒有點捧著新姑爺上炕的味道……」

  君不悔也帶著幾分迷惘的道:「辦喜事大概錯不了,只怕不是在歡迎我,據我所知,鏢局子沒有人會卜卦,就算有,亦玄不到這等地步,時辰拿捏得入絲人扣,豈不成了鬼谷子啦?」

  輕拍君不悔肩膀,吉百瑞笑道:「說不定哪,不悔,心有靈犀可是一點通呢!」

  君不悔尷尬的道:「管二小姐也不敢這麼明著張揚,到底名份未定,她一個姑娘家怎會安排如此場面?大叔,鏢局裡約莫是有別的喜慶事……」

  說著話,馬兒已經不徐不緩的到了「飛雲鏢局」門前,首先看見君不悔的,正是君不悔進鏢局應徵雜工時的「考驗官」大鬍子呂剛;兩人這一朝面,君不悔覺得好親切熱絡,在馬上一拱手,提高了嗓門:「呂鏢師,真個久違了——」

  呂剛的反應卻大大使君不悔感到意外,這位大鏢師先是一愣,兩隻銅鈴眼突兀凸出,險險乎便掉出目眶之外,他呆若木雞瞪著君不悔片刻,才驀地一激靈,像見了鬼一樣奔進門裡,一面跑,一邊狂叫:「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君不悔回來了哇……」

  這一跑一叫,門口的人群有的紛紛走避,有的趕緊站遠處觀望,一片喜氣刹時僵凝,竟透著不可理解的蕭索與暖昧意味——

  故人回門,對「飛雲鏢局」上下而言,甚至說恩人回門亦不為過,原該深表熱忱,大現殷勤才對,怎麼竟像看到瘟神惡煞一般的驚悸法,居然大喊「不好了」?這,是他娘怎麼一碼事?

  君不悔怔了一下,回頭望望吉百瑞,吉百瑞似乎有所感應,歎了口氣,臉色沉重的翻身下馬,君不悔跟著落地,心口上卻仿佛壓上了一塊石頭。

  目光四轉,君不悔又發現了一位舊識——早先和他一起打雜幹活的沈二貴;沈二貴縮著脖子弓著腰,正半掩在門柱後面,神情好像不敢與君不悔照面,現著那等的惴惴不安;君不悔踏上幾步,儘量把聲音放得和悅開朗:「那不是二貴哥麼?二貴哥,我們可是久不相見啦,老夥計只分別了這麼一段辰光,怎的就顯了生疏?見了面連個招呼也不給打?」

  這呼名點姓之下,沈二貴可是窩不住了,他趑趑趄趄的走了出來,眼睛望著地面,又是窘迫、又是畏瑟,沖著君不悔請了個安,嗓音透著暗啞:「君爺……你,呃,你算是回來了……」

  君不悔平靜的道:「難道說,我不該回來看看?」

  沈二貴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複雜——但卻有著無可掩隱的悲憫意味;君不悔迎著對方這份言諭之外的情態,暮然全身一冷,心緒翻騰,這樣的形色,這樣無助的關懷,他不是曾以體驗過麼?「出相莊」,在他敗給師兄手下之際,當人去場空,當他正滿腔悽楚落寞的時候,師門老管家任喜不也是這種神態、這種同情卻難以為力的惋歎?時日不長,他卻二度品嘗了如此苦澀。

  不錯,又是心中的一捧雪。

  吉百瑞來在君不悔身邊,低沉的道:「不管發生了什麼狀況,不悔,你都要看得開,陽光之下,沒有什麼新鮮事兒,人活一生,亦難免經歷坎坷橫逆,悟得透,也就淡然了。」

  君不悔強笑著:「大叔說得是,我自信還能把持,我不是挺鎮定的麼?」

  吉百瑞凝視著他這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緩緩的道:「不悔,你記著,無論何地、無論遭遇到任何挫折,大叔必與你同在!」

  君不悔輕輕的道:「謝謝大叔……」

  於是,門內一陣喧嘩,十來個人匆忙奔出,領頭的正是「飛雲鏢局」的總鏢頭管亮德,簇擁在他身邊的仍是他那幾個蝦兵蟹將,當然也包括了呂剛、胡英、彭委康這幾位大鏢師。

  甫始與君不悔朝面,管亮德的神情可真叫夠瞧,一張臉孔不但猛然漲赤變褚,有如倒吊一副豬肝,甚至連呼吸都緊迫起來;他搶步上前,對君不悔重重抱拳躬身,模樣竟像下屬參見上官、後生拜謁前輩,就有那等的卑恭屈膝法:「君兄弟,一聽說你回來,我就趕忙往外迎,卻仍是叫你候了這一陣,罪過罪過,失禮失劄!好在都是自家人,你該不會見責吧?」

  君不悔一邊回禮,邊笑得十分溫煦自然:「總鏢頭客氣了,我怎敢擔當總鏢頭如此抬舉?出門有一段日子了,對舊主故友頗為思念,借迎我大叔之便,順道前來探望各位,帶請總鏢頭莫嫌唐突才是!」

  管亮德容顏窘愧,答活卻相當圓滑流暢,不曾顯在出疙瘩:「這是說到哪裡去啦?君兄弟,你是我們『飛雲鏢局』的救星,是我管某兄妹的恩人,巴盼你回來都望穿了眼,又怎會扯到唐突二字?你這一抵家門,可不知道我們有多麼個興奮法,大夥全樂暈啦!」

  君不悔淡淡的道:「我無才無能,只因適逢其會,略盡了一點棉薄而已,總鏢頭言重,倒令我好生汗顏;這一向來,大家都還順當吧?」

  管亮德故意大聲笑著,聽在耳裡,近乎有幾分氣喘的嗖嗖之音:「託福託福,自從你挫敗了那『聚魂刀』顧乞與『無影四狐』一干鬼崇之後,鏢局子可就一帆風順,再沒出過岔錯啦,這都是借你的鴻運,靠你的虎威,才有這等的好運道,君兄弟,我們『飛雲鏢局』就該立你的長生牌位,早晚香煙供奉著方稱允當!」

  拱拱手,君不悔道:「總鏢頭萬勿如此鋪排,否則就是折煞我了!」

  這時,站在管亮德身側的呂剛,暗中扯扯了他們總鏢頭的衣角,向吉百瑞的方位努努嘴,管亮德這才想起君不侮還帶得有另一個人,他先是又一聲笑,瞧著吉百瑞打了個哈哈,嘴裡是在詢問君不悔:「君兄弟,這一位老人家,不知是君兄弟的什麼人?還請代為引見——」

  不等君不悔開口回答,吉百瑞已搶著說了話,只不過兩眼看天,撩也不撩管總鏢頭。

  「不勞總鏢頭動問,我姓吉的,叫百瑞;君不悔有個大叔你可曾聽說過?他那不成材的大叔,就是我老頭子!」

  管亮德哈了哈腰,本能的虛應事故,假意奉承:「哦,哦,原來是吉老先生,久仰,久仰——」

  突然間,他像是吞下了一顆火栗子,臉上五官立時怪異可笑的歪曲著,眼角斜吊,嘴巴大張,中了邪一般,定定瞪視吉百瑞,而吉百瑞仍然仰頭上望,模樣仿佛不知道面前還站著個大活人似的。

  猛的一哆嚏,管亮德哈下去的腰杆急切裡竟一時挺不起來,他舌頭發直,聲帶嗚咽:「吉百瑞……莫非是……『大天刃』吉百瑞?」

  哼了哼,吉百瑞道:「好見識;我倒不曉得,天下除了我『大天刃』吉百瑞以外,尚有哪一個吉百瑞!」

  管亮德形色大變,汗出如漿,他只覺得混身透涼,雙膝發軟,胸膛內劇烈跳動,人有朝下跪的趨勢:「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吉老前輩大駕到此,居然不識真顏,吉老前輩頭頂一方天,腳頓小河動,神威蓋世,名傾五嶽,小的疏失之罪,萬乞恕過,吉老前輩,小的給你老人家請安賠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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