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傲爺刀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吉百瑞嘲弄一笑,虛虛伸手輕扶:「罷了罷了,我老頭子當不起總鏢頭的大禮,咱們還是實際點好;我以為,你會請我爺倆進屋去坐坐,或者你有什麼要向君不悔交侍!」

  管亮德喘著氣道:「是,是,嘔,不不,君兄弟乃小的兄妹救命恩人,功同再造,怎敢妄言交待?只是有事陳述,請求寬諒……吉老前輩,且請移駕奉茶……」

  吉百瑞不再多說,昂首直入,君不悔則默然跟隨于後,管亮德蹶著屁股側旁帶引,一副可憐兮兮,負罪在身的德性。

  一樣的環境,一樣的事物,君不悔重臨斯地,心情卻完全不同了——徵兆已經越見明顯,從張燈結綵的一片喜氣,到呂剛初睹故人時的驚慌,加上管亮德那勉強的客套到惶恐的奉承,現在全反映出某一樁不該形成的結果已形成,而「飛雲鏢局」並不虧欠君不侮什麼,也不必隱瞞或忌憚他什麼,除了人情,「飛雲鏢局」對君不悔無須愧疚,那人情,主要就關係在管瑤仙身上了。

  管瑤仙至今沒有露面。

  這位素有「冷羅刹」之稱的二小姐,從來稟性剛強,具鬚眉之氣,有決斷,有膽識,決非一般弱質閨閣可比,更何況她對君不悔早有情愫?如若沒有其他變異,她不會隱匿不出,不會故作扭怩矯揉之態躲著君不悔,這樣的重逢,原該也是她所期盼的啊。

  但是,她事實上仍未現身,現身的只有這一群表情尷尬,舉止失措的達官老爺們。

  將吉百瑞、君不悔二人讓進大廳落座,在下人奉過系水之後,整座廳屋裡就單剩下管亮德一個人陪著,其餘大小鏢師,全已悄然退出。

  氣氛很寂靜,寂靜的氣氛裡透著僵窒——那種難堪又隔閡的僵窒。

  吉百瑞端起茶杯,細細觀賞著白釉底上描著筆青篁的杯面,嘴裡「嘖」「嘖」有聲:「這飲茶的杯子真不錯,質地細,花色清雅,挺精緻的……」

  說著,鼻子湊近杯沿深深一嗅,又連連點頭:「茶味香醇芬鬱,汁色明淡,顯見也是好茶,承總鏢頭盛待,真是謝謝了。」

  管亮德挨著椅邊坐著,雙手不停在褲管上來回揩擦,形容惶驚不甯,吉面瑞這一說話,他趕緊將上身前躬,陪著一抹比哭還難看的苦笑:「粗茶陋器,實嫌簡慢,多有委屈前輩……」

  吉百瑞笑了笑:「委屈我不大要緊,倒是別委屈了我的寶貝侄兒,凡事不離譜就好,總鏢頭,你說是不是呀?」

  管亮德抹著汗,啞聲道:「是,是,前輩說得是。」

  翹起二郎腿,吉百瑞又皮笑肉不動的道:「茶不錯,總鏢頭,但除了喝茶之外,也該找點話題聊聊才不顯得冷生;由你開個頭吧,你說我們聊什麼才叫有趣?」

  吸了口氣,管亮德黃著一張臉道:「回稟前輩,小的原是有下情上報,事非得已,若有欠周之處,乞請前輩恕有才是——」

  吉百瑞瞧了君不悔一眼,神態安洋的道:「總鏢頭言重了,我與你們『飛雲鏢局』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一鞭子打不著,三竿子撈不著,毫無瓜葛可言,你又有什麼不得已的?至於說到恕宥,人做了虧心事才須對方寬諒,我看你相貌堂皇,一團正氣,似乎不像那些咱負義失德的卑劣小人,照理說,該不會行止豁了邊吧?」

  管亮德結結巴巴的道:「前輩……天下事,呃,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始未根由,往往不能盡如所願……小的難處,尚請前輩千萬乞有,這實在是樁意外,大大的意外……」

  吉百瑞淡淡的道:「扯了這許多,卻還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檔子事,與我爺倆又有什麼關連?」

  管亮德深深呼吸幾次,才十分艱澀的道:「小的是說……是說舍妹的事……」

  啜了口茶,吉百瑞道:「聽不悔講,令妹與他相處不錯,且有喻示在先,你令妹如今卻怎麼啦?」

  咽著唾液,管亮德沙沙的道:「回前輩的話,舍妹瑤仙,確實對君兄弟情有獨鍾,至為心儀,在小的面前,亦曾流露過她的意欲,這本來是一段美滿姻緣——」

  吉百瑞冷笑一聲,尖銳的道:「卻是有人半路殺出,待要棒打鴛鴦?」

  不禁又是一頭冷汗,管亮德雙手連搖:「不,不,何人有此膽量,敢對君兄弟冒犯?只是碰巧了一樁機緣,舍妹受恩于對方,深感有所虧欠,在那人整日累月的殷殷關懷下,實難加以峻拒,初是勉強接納,繼而日久生情,事態演變下來,就落得今日的結果;舍妹向來心軟性慈,不忍過於傷害對方,猶豫再三,才首肯了哪人的要求……」

  吉百瑞面不改色,微笑依舊:「什麼要求?」

  管亮德只覺後頸窩發麻,眼皮子在不聽使喚的跳動:「他……他待迎娶……迎娶舍妹……」

  吉百瑞懶洋洋的道:「令妹與我家不悔訂情于先,施恩在前,令妹只因一樁機緣遇合,便不忍傷對方之心而委身下嫁,然則我家不悔又待如何?莫不成令妹但怕傷他人之心,就無視傷不悔之心?」

  管亮德一時大感狼狽,手足無措之下,只有連聲請罪:「前輩包涵,前輩恕看,這都是小的兄妹不對,小的兄妹失周,事前未能防範,事後未加克制,方有今日的困窘之局,怨只怨我管家運蹙,舍妹福薄,攀不上君兄弟,結不成這樁連理,但求前輩及君兄弟高抬貴手,免予追究,管氏一脈感恩載德,叩乞老天保佑君兄弟功侯萬代,子息綿綿……」

  吉百瑞暗裡罵著——真他娘顛三倒四,不知所云,明明是負情變心的勾當,偏偏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說詞,簡直就是豈有此理;表面上,他卻仍然沉得住氣,不顯溫惱:「總鏢頭,你的意思是說,令妹和我家不悔的這段情,算是吹了?」

  管亮德臉孔褚赤,音調窒迫的道:「小的兄妹甚感惶疚,愧對前輩及君兄弟之處至多,便今生不能補報,來世為大為馬、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二位的大恩大德……」

  吉百瑞不帶丁點笑意的一笑:「這都是些空話,總鏢頭,情份的契合,若是只用幾句不切實際的言詞便能否定,這情份也未免太虛幻、太軟弱了!」

  管亮德急道:「不,前輩,小的兄妹不光是表達這無盡的歉意,小的兄妹在形式上尚另有補報,區區之數,藉以減輕我們的慚愧于萬一,並盼對君兄弟的損失略做彌補——」

  又看了看君不悔,吉百瑞道:「你要給錢?」

  管亮德窘迫的道:「小的不敢這樣講,小的兄妹僅是拿這個法子來回補君兄弟的恩情,剖明我們的無奈,我們亦知道這樣做十分庸俗,但,但除此之外,實在不知如何交待是好……」

  吉百瑞道:「那麼,你打譜給多少銀子來賠補不悔情感上的損傷?」

  舐了舐嘴唇,管亮德囁嚅著道:「小的兄妹想奉上三萬兩紋眼……君兄弟一向囊中欠豐,他拿著這筆銀子,足可置產創業,成個家約莫也夠了……」

  哧哧一笑,吉百瑞側首問君不悔:「孩子,這筆錢你收是不收?」

  君不悔極其平靜的道:「我不會要這個錢,大叔,施恩於人豈有收回報的道理?如果說這算賠補我情感上的損傷,情感有價,便就賤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發乎內心,見於真性,好來好去,好合好散,怎麼能用阿堵物來衡量其價值?」

  「嗯」了一聲,吉百瑞欣慰的道:「好,很好,吾兒果有肴節,果具見識——」

  說著,他面對管亮德揚了揚眉梢:「我家不悔說啦,這幾文臭錢他不要;總鏢頭,你早該弄明白,天下之大,財富並非萬能,多有金子銀子買不到、擺不平的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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