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傲爺刀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扶著吉百瑞的肩膀,君不悔向山神廟裡移步,邊低緩的道:「別胡思亂想了,大叔,這些年來的苦日子真也難為了你,竟把一個當年睥睨天下的刀中之雄作踐得壯志斑駁,豪氣頹沉,連明擺在眼前的美好未來也認為是一片虛幻了…………大叔,你就是我的爹,是我人間世上至尊的親人……」

  說有多少的金銀財寶,有多少的人生美景,都不比君不悔這段話來得中聽受用,來得使吉百瑞內心塌實;臉上的陰鬱立時一掃而空,他滿足又欣慰的道:「好孩子,我就等你這句話,就在等你這句話啊,老來有依,天下還有比這更順心的事麼?他娘闖蕩江湖大半生,我姓吉的總也算找著條根,盼了個指望啦!」

  進得廟來,天色已經暈暗,君不悔動作熟撚的找出兩截殘燭,兩張棉墊,先請吉百瑞坐下,點亮燭火,這才出去將行囊拎入,攤開囊袋,就像變戲法一樣,將一包又一包的吃食加連壺老酒擺置滿地,有些東西還透著溫熱,那股子濃郁油香,便益發引人食欲大動了。

  三杯落肚之後,吉百瑞一邊啃著雞腿,拈著臘牛肉片,一面細細聆聽君不悔敘述這段時間在外的種種;他偶而頷首,偶而感歎,卻是眉開眼笑的光景多,識人得人,老懷堪慰,君不悔的喜怒哀樂,得意失意,不也就和他老人家息息相關,如同身受了?

  於是,君不悔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雙手捧呈在吉百瑞眼前:「這是魏祥交付的銀票五十萬兩,京裡『泰和寶』的老字型大小、光是分店就遍佈南北七十二家,信用牢靠得很,大叔請先收著——」

  吉百瑞怔怔的望著手中這疊厚厚的銀票,燭光晃映下,銀票上殷紅的鈴印與墨字交織著鮮亮的炫花;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這是代表了一種何等自豪的身份層次?以前,只要有了這筆錢財的一成、不,哪怕一百分之一吧,日子也不會過得那麼艱難、那麼貧苦,如今這麼豐厚的一筆錢財就擺在眼下,吉百瑞卻竟有一股反常的淡漠感,好像他欠缺的不是天下通寶,好像這人人趨之若騖的黃白之物對他已經沒有切身的影響了;歎喟一聲,他不由感觸萬千的道:「奇怪,有了錢,這錢卻一下子變得不重要啦,不悔,你猜我現在怎麼想?我半點也不激動,絲毫也不覺欣悅,這麼大的數目,似乎與我沒什麼關連,宛若是另一碼不相干的鳥事……銀票,你收著吧。」

  君不悔正色道:「大叔,這是你老應得的錢,其中有你的血汗,有你的屈辱,有你不能平的十餘年怨憤,大叔,你該留著,你取之無愧!」

  喝了口酒,吉百瑞塞了一片臘牛肉在嘴裡咀嚼著,模樣像是五十萬兩銀子,比不上他喝酒吃肉來得有興味:「不悔,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放在你那裡比放在我身上更要可靠,我老了,莫不成還能帶著大票銀子進棺材?固然這財本是我的根源,收回卻全賴你的力量,錢是我們爺倆的,你如何支配就代表我如何支配,全給你去運用了;朝後,不要忘記擺幾文在我口袋裡零花就行——你小子吃肉,還怕我只啃骨頭?」、

  君不悔為難的道:「但,但大叔,錢是你的,我也不會管錢,別花冒了……」

  哈哈一笑,吉百瑞道:「去你娘那條腿,什麼你的我的,我們爺倆還分什麼彼此,你要怕花冒了,花冒了亦無妨,你從前不是說過,光憑你去打零工,也能養活我老人家麼?何況還有這麼一間四面通風的破廟住著,萬一真到了那光景,正好落得自在清閒!」

  君不悔還在猶豫:「話是這麼說,可是——」

  揮手丟掉一塊雞骨,吉百瑞也等於攔阻了君不悔待要往下說的話:「別再囉嗦了,咱們就這麼決定;還有,你提到挑揀的那家買賣,指明是『鴻利綢緞莊』,這間店,將來也歸你去管,我年紀大了,操不得這許多閒心!」

  君不悔呐呐的道:「大叔,經營綢緞布匹,我純屬外行……」

  「哢嚓」咬下截水漓漓的大蔥白,吉百瑞津津有味的咂著舌頭:「做生意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學就會,以前你練刀,沒人指點入門的訣竅,看著是個笨手,只要一旦上了路,不也千變萬化,橫吃八方?生意事到底難不過刀上下的苦功,再說,找人掌櫃也行,按時去看看帳目,查查存貨亦就夠了!」

  手上還拿著另一包文件契據,君不悔道:「這是綢緞莊的轉讓書約和帳冊,大叔要不要過目?」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一抹嘴角,籲了口氣:「一概由你作主處理,我懶得去傷腦筋。」

  君不悔只有把東西放好,陪著喝了小半杯酒,邊也拈了根蔥白嚼著:「提起那魏祥,約莫是舒但日子過久了,不但功力未見特別精進,志氣膽識也頗生消磨,起先,我還以為他這一關最是險惡,不想卻較盛南橋那場拼鬥順利得多,沒費什麼大手腳,我完了事……」

  吉百瑞臉孔微赤,打了個酒呃:「人就是這樣,有了錢便不免顧惜生命,而財富的增聚與豪奢的生活,往往亦便侵蝕了志節骨格……不悔,日子過得太好或太壞,都容易改變人的本性,早些年,魏祥不是這等窩囊和好妥協的貨,表面上不是,所以我才認為他有幾分操守,才吃了他的大虧!」

  君不悔謹慎的道:「我不曾取他性命,只挑斷他的兩足主筋,叫他也嘗嘗廢人武功的滋味,這樣做,不知大叔是否贊同?」

  吉百瑞的面容在燭光搖曳不定的光影裡,呈現著一抹深沉的幽蒼,他感慨的道:「到底也算幾十年的交情,能退一步,便退一步想,你給他的懲罰,亦足夠了,大家都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得寬恕則寬恕,怨怨相報到幾時?」

  君不悔道:「大叔說得是,不過姓盛的那一家子,除了盛家主母與他那長少君還算明道理,看得開之外,包括盛南橋本人,名利之心仍還相當重,不似大叔悟得透呢……」

  塞進一大塊肥油肘子入口,吉百瑞含混不清的道:「屁的悟得透,我要早能悟透,就不會命你去續哪早年之約了……人嘛,都犯這個毛病,事情過了,才深一層想,淨放些馬後炮……」

  想笑又不敢笑,君不悔趕緊以唇啜酒,卻又差點嗆了嗓。

  咽下口中肥肉,吉百瑞才接著道:「不談這些三山五嶽了,倒是你,不悔,那兩個丫頭,你敢情中意哪一個?如果兩個都喜歡,索興一遭娶回來,老子也好早點抱孫兒!」

  君不悔居然有些扭怩的道:「這……大叔看她們哪二個好了。」

  哧哧笑了,吉百瑞道:「又不是我要媳婦,怎能越俎代皰,替你決定?老婆漢子是終身大事,要你自己挑選才行,否則便兩乘花轎一齊發,來個雙喜報——」

  連連搖頭,君不悔靦腆的道:「她們都不可能做小……」

  一拍手,吉百瑞笑道:「那簡單,兩頭大不就成了?都是明媒正娶,當家大婦,誰也不壓誰,一樣的霞被風冠、一樣的大禮拜堂,豈不是兩全其美?」

  君不悔苦笑道:「不大可能,我也不敢這麼癡心妄想,大叔,管瑤仙和方若麗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關懷至殷,她們各有個的長處,各有各的優點,我……我不忍辜負她們,更不忍傷害她們……」

  略一沉吟,吉百瑞道:「這就難了……不悔,這兩個女娃之間,你總該有個上下之分吧?你比較傾心於哪一個?」

  想了很久,君不悔吃力的道:「這不能說,大叔,這會傷了另一個人的心,除非塵埃落定,苦將她們預分軒輕,都是不厚道的……」

  一仰脖頸幹盡余酒,吉百瑞頷首道:「說得也是;這樣吧,咱們爺倆兩家都去走上一遭,由我來細細觀察,提供意見,你再做個最後決定,如何?」

  君不悔不安的道:「我怕決定很難做,大叔,她們都待我這麼好,叫我怎忍陷其中之一於悲痛境地?這種滋味我嘗過,真個不堪回味……」

  凝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吉百瑞才無限愛惜的道:「不悔,你確是個忠厚的孩子,但事情好歹都要解決不是?今天晚上暫且不提,你先把吃食收了,明早再綴補一頓;這樁麻煩,容我們細細推敲考量,別自尋苦惱,船到了橋頭,總歸他娘要直淌下去的!」

  慢吞吞的收拾著地下的剩菜殘餘,耳聽著吉百瑞躺在神案上的陣陣鼾聲,君不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只記得吉百瑞後面那兩句話——船到了橋頭,會不會真個自然直呢?又會不會直得無愧於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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