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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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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悔笑道:「早這麼打算,不是省卻多少手腳?魏祥,虧你也是『前輩先賢』,老江湖嘍,卻像根蠟燭,這等的不點不亮法;好吧,我便軟軟心腸、放你一條生路,你想活,價錢不妨往上抬一抬。」 面頰抽搐著,魏祥呐呐的道:「抬……多少?」 君不悔凝住微笑,一派嚴肅的道:「你說吧,我可不是乘火打劫的人,這種事,總得你心甘情願才行!」 還說不是乘火打劫、更又要人如何心甘情願?魏祥暗裡咒駡不停,表面上卻萬般委屈的神情;他沉沉鬱鬱的道:「除了五十萬兩現銀,我,我再過二家買賣給你……」 君不悔注意的道:「哪一家?」 僵默片刻,魏祥索興豁出去了:「任你挑揀,看好哪一家,就過你哪一家,只要你選定了,我立對便將房地契約、內外帳冊、盤存單據及銀錢來往底帳交付給你,但是,咱們可得言定一樁——」 君不悔乾脆的道:「說!」 魏祥強持鎮定、內心卻惴惴不安的道:「線給了你,生意過了你,將來我們雙方便算恩斷仇了,再無糾葛,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不得糾纏不清,需索無厭……」 君不悔重重的道:「就這麼一言為定,然而你也別想耍什麼花樣,姓魏的,否則我會找上你繼續玩下去,我赤腳的不怕你穿鞋的,到時候有你的樂子!」 魏祥的反應像是硬吞下一口黃連,苦得很,不過卻老老實實的說了真話:「君不悔,我看你猶如一尊凶神,一個要命的討債鬼,避之唯恐不及,但願永不照面……我已是有家有業的人,同你攪合毫無益處,只要一朝打發了你,還清這筆孽債,八輩子也不願再招惹你,求的是你別再節外生枝,往後找我麻煩,或就算是燒高香……」 君不悔一笑道:「你放心,憑你這麼一號人物,我可不願攀交,咱們還是遠著點好!」 魏祥喃喃咕噥著:「真叫揹運啊,今天是撞了邪啦……」 那邊,田英已經把兩個受傷的同伴暫且料理妥當,卻愣呵呵的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魏祥眼角瞟及,不禁有氣,吃力的抖著嗓門叱喝。 「你倒是來扶我一把呀,死人,我這樣躺著好看不成?」 於是,田英急忙過來將魏祥攙扶起立,一瘸一拐的行向精舍,君不悔自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恩怨算是有了交待,那金銀財寶卻已少不得補綴,渡日活口,這玩意最是現實,何況取的是該取的,只不過,呃,加了點利息而已。 仍是那一片蕭索的響鈴樹,仍是那座破落的山神廟,現在,正當黃昏。 老遠,君不悔就望見坐在廟門檻上發呆的吉百瑞,而急劇的蹄聲,也引起吉百瑞的注意,正手搭涼棚、眯著眼睛朝這邊張望著呢。 跨在馬上的君不悔,頓時湧起一陣又是辛酸、又是興奮的感覺,那份自然而生的孺慕之情,便充斥在整個心懷,仿若遊子返家、倦鳥歸巢,依閻期盼的白髮尊親,不正展開雙臂,含淚迎來了麼? 拋橙落地,君不悔快步奔上,喉間像是嘎塞著什麼,顫生生的只呼出兩個字 「大叔……」 形容憔悴,越見蒼老的吉百瑞,在驀然一哆嗦之後,猛一把將君不悔緊緊擁住,淚水淋淋,嗓調噎窒:「孩子……我的孩子……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君不悔聞到吉百瑞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氣息,也聞到吉百瑞發間衣角散漾出來的酸臭味,他不但不覺憎嫌,反倒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貼感,這樣的氣味,是來自親人身上的,是發自至愛的人的膚發之間,雖然此中並無血緣,卻與骨肉嫡親又有什麼分別? 吉百瑞吸著氣、啞著聲絮絮不休的念道著:「算算日子,該是你回來的辰光了,我是早也盼、晚也盼,人就像只傻烏一樣,從白到黑,愣呵呵的坐在廟門檻上向來路張望著……先前那一陣蹄聲,我還當是聽岔了,趕到塵頭揚起,我才信是有一騎過來,孩子,別看我老眼暈花,只經一瞥,我就斷定馬上的人是你,是我的孩兒回來了……」 君不悔輕拍著吉百瑞的肩膀,淚水已浸透了他這位大叔肩胛頭一大片,他咽位著如同一個偎在老爹懷裡傾訴委屈的孩子:「我也急著要趕回來,大叔,你不知道我多麼思念你,一天沒見到你,一顆心便似倒懸著不落實……人在外面,受驚受氣受磨難,到處是陷餅,到處是險惡,笑裡藏刀,鉤心鬥角,誰也不相信誰,誰也防著誰,連說句話全繞著彎,哪似我們爺倆,想什麼講什麼,要什麼做什麼,一根腸子到底,放個屁都不忌諱,大叔,紅塵十丈,卻比不上這個山墩子,這間山神廟啊……」 抹了把老淚,吉百瑞鬆開君不悔,故做豪邁之狀:「來,孩子,不悔,讓我看看你,仔細看看你,這些日來,可是連做夢都不離你的人影……晤,你胖了些,也結實多了,氣色挺不錯,穿著打扮也很光鮮,怎麼著,孩子,這一陣在外面混得還有點名堂吧?」 君不悔含淚笑了:「全是大叔的恩賜,俱承大叔的夾磨,好歹不負你老的期望,沒給你老丟人;另外,大叔交待的兩件事,亦全替大叔辦妥了!」 吉百瑞臉上深刻的皺榴舒展開來,每一條紋理之間都似浮漾著笑意。他連連點頭,寬慰又振奮的道:「好,好孩子,幹得好,我就知道我沒有看走眼,沒有認錯人,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之前,得你傳我衣缽、續我親情,此生此世,夫複何求?」 君不悔深摯的道:「不是大叔沾我的光,乃是大叔成全了我,若非大叔,我又到哪裡掙一席之地、揚一方之名?大叔才是我再生的父母,是我不二的恩人……」 吉百瑞呵呵笑了,笑得好痛快,好舒心,他直搓著手道:「乖乖兒,好孩子,算你有孝心,重情義,這麼個好兒郎,打著燈籠也難尋。活該老子我有運氣,端端挑上了你,幾年老福,有得享了!」 君不悔笑道:「何止幾年老福?儉省著花,三輩子都用不完!」 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吉百瑞口沫橫飛的道, 「咱們爺倆好不容易盼著這重逢之日,少不得慶賀慶賀;不悔,神案底下還藏著三個幹饃,一塊醃疙瘩頭,半錫壺老酒,東西是欠缺了點,但情深意厚勝似山珍海味,先湊合一頓,你再把外面的經歷仔細說與我聽……」 君不悔一指鞍後的兩大包行囊,壓著嗓門道:「好叫大叔高興,我早就瞅准了今天到家,要和大叔聚上一聚,在經過鎮上的時候,業已將酒食辦齊了,都是大叔愛吃的東西,有風雞、鹵羊肉、臘牛肉、鴨腦肝、芝麻燒餅,外帶一隻現燉的水晶肘子,一把大蔥白,還有兩斤二鍋頭,今晚上要好生與大叔醉上一醉……」 「咕」咽了口唾沫,吉百瑞讒像畢露:「這可真是打牙祭了,不悔,實不相瞞,自你走了以後,我這日子便過得越發辛苦啦,往往三頓省做一頓吃,偶而打只野狗野兔什麼的就能熬上好幾天,但逢上天寒地凍的辰光,這些無主的畜牲也都縮頭躲了起來,想弄上一隻,談何容易?那就只有挖點山荀薯根湊合著,吃得嘴巴能淡出鳥來;有時候,也到鎮上逛逛,使點小巧妙,玩點小把戲,多少騙幾斤大米,抓兩把粗鹽回來填饑調味,提起葷腥,業已久不知味羅!」 君不悔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他忙強笑道:「大叔,我向你老保證,自今以後,你永不必再受這樣的折磨與煎熬,苦日子已經過去了,往後的年歲,大叔是穿不完的綾羅,吃不盡的海味,住廣廈、喚僕從,好一派老太爺的風光!」 吉百瑞歎了口氣,苦澀的道:「你不是在逗我高興吧?不悔,聽起來好像是癡人說夢,不甚真切……」 君不悔誠懇的道:「我說的全是事實,大叔,就如同我在你面前一樣的毫無虛假,我怎敢騙你、怎能騙你?大叔,你走了老來運啦!」 凝注著四起的暮靄,那浮沉飄移的煙氳,在夕陽的映照下灰藍裡透著一抹紫紅,有些捉摸不定的虛幻意味,情調帶著點淒冷落寞,吉百瑞生恐期望中的未來也感染上這親的幽忽無常,一顆心不覺又往下拉墜,形色問複湧起一片無可掩隱的蒼涼…… 老年人的情懷易於感傷,多趨悲戚,想法也免不了較頃向蕭索黯淡,這是因為老年人業已失去了大半的人生歲月,自認辰光蹉跎,又為來日憂悒,觀念上便難以開朗,尤其是一個飽受坎坷、歷盡滄桑的老年人,長久以來的生活磨難與生命的艱辛,就益發加深了他對世事的疑慮和猜忌,連一樁單純的現實,亦不敢輕易認同,總以為還有某些冥冥中的因由在操縱,有某些不存在的窒礙在阻擋——吉百瑞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緒,君不悔能以體會,也不禁深深嘆息,如此一條頂天立地、威懾兩道的英雄漢子,等到老來,卻也叫時光消磨得這般猶豫,被生活壓迫得這般迷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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