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傲爺刀 | 上頁 下頁
五七


  君不悔虛脫的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脆弱,經不得三敲兩打,骨架子就和散了似的。」

  方若麗呵慰的道:「君大哥,你的左肩骨折裂,肋骨斷了兩根,且受了內傷,再加上腰脅的一道三寸口子,鐵鑄的金剛也抗不住這樣的糟塌,何況是血肉合成的生人!要不是我爹腿快,村頭孫大夫的醫術高,你這條命還真險著呢,」

  半側過臉,君不悔略略提高了聲音:「伯父,多承搭救,待我能夠起身,再向伯父叩恩!」

  坐在角偶處的方夢龍臉色陰沉,竟是毫無厲劫歸來應有的歡容;他勉強擠出一絲澀笑,淡淡的道:「不必客氣,你也是為了我父女才蒙難受創,表達歉意與謝意的該是我們;你且靜心養傷,事事都會有人仔細照料。」

  君不悔感激的道:「有勞伯父費神了……」

  凝視著君不悔,方夢龍表情有些怪異:「小友,你的刀法我是親自瞻仰過了,確然超凡入聖,精湛之至,要不是你,我們恐怕一個也活不出來,通通都得葬身『棲鳳山』。」

  君不悔呐呐的道:「伯父過獎,此行未以得逐所願,痛懲那龔棄色,實乃我的所學疏淺,技藝欠精……」

  方夢龍低沉的道:「你太謙了,小友;記得你曾說過,令師尊是任浩?」

  舐著嘴唇,君不悔道:「沒有錯,伯父。」

  幹啞的一笑,方夢龍道:「恐怕錯了吧?」

  床前方若麗以祈求的目光投向乃父,哀懇的道:「爹,非要在這個時候嗎?」

  方夢龍嘆息一聲,神情傷感:「我不能讓這個結長久擱在心裡,小麗,這原是多麼完美的一場際遇,但造化弄人,卻偏偏橫生如許枝節;為了我這條腿,我這股怨,你說,我能不問清楚,不說明白麼?」

  方若麗幽幽的道:「爹,但這件事與君大哥並無關連,他沒有鍺,你老人家不能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下一代,君大哥是無辜的……」

  方夢龍形態冷峻,語氣也重了:「你不要多說,該如何處置,為父自有分寸!」

  滿頭霧水的君不悔瞧著這父女倆十分迷惑的道:「有什麼不對麼?方伯父,我該沒有冒犯你老吧?」

  方夢龍哼了哼:「你沒有,但或許你的某一個親人有。」

  君不悔苦笑道:「這不大可能吧?我在這人間世上少有親人,況且我也確知便有限的幾位親人,皆不曾與伯父相識,又何來冒犯之說?」

  方夢龍生硬的道:「小友,你說你的師父是任浩?」

  君不悔忙道:「任浩確是家師……」

  方夢龍搖搖頭,神情更見陰晦:「小友,我練了一輩子刀,也會盡天下用刀的無數名家,誰是此中能手,我不僅了若指掌,更深悉所擅長短;憑任浩的造詣,決計調教不了你這樣一個徒弟來,原先我只是猜測你個人的資質稟賦或有異人之處、待我目睹你的刀法,查看過你的配刀,才斷定你是另有師承!」

  君不悔微現窘迫的道:「伯父,任浩是家師決沒有錯,不過我現在的刀法,是我大叔另外傳授的……」,

  雙目驟睜,方夢龍急促的道:「你大叔?你大叔是不是叫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略感意外:「正是吉大叔,伯父,你老認得我吉大叔呀?」

  忽然發出一陣帶有哭音的慘笑,方夢龍的嗓音顫抖:「我認得他,我當然認得他,即使他化成了灰,我也能一點一點的將他挑揀出來;一個人如何忘得了殘其軀體,毀其聲譽,更嚴重損傷他自信自尊的不世之仇?忘不了,任是誰也忘不了!」

  怔愕半晌,君不悔懾窒于方夢龍的悲憤槍激情懷,禁不住說話帶著結巴:「怕——伯父,你,你是說,呃,說我吉大叔和伯父有仇?」

  方夢龍坐直了上半身,眼下的肌肉抽搐,雙頰顫動,嘶著聲道:「不錯,他是和我有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的一條右腿,便是被他生生斬斷,我的半世英名,由而付諸流水,這些痛苦與屈辱,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我的心,侵蝕我的靈魂,午夜夢回,腦中所現和眼底所映,盡是吉百瑞那張獰笑的醜臉,那把血淋淋的傲爺刀……」

  吸了口涼氣,君不侮艱辛的道:「刀沒有罪,伯父,它總是配合主人的心意行事,而它當年的主人,如今也垂垂老矣,不復英壯之時的傲岸剛烈,歲月能以消情磨志,伯父又何苦如此刻骨難忘?」

  方夢龍冷厲的一笑:「我為何如此刻骨難忘?道理非常簡單,因為失掉一條腿的人是我,因為遭到身心折磨的也是我,傷害者與被傷害者之間,感受截然不同,你能忘懷,吉百瑞能忘懷,我卻永遠難以寬釋!」

  方若麗走到父親身邊,輕輕蹲下,伸出雙手按撫著父親的手,她發覺這只手好冷好冰,透著汗濕,微微顫抖;她仰起臉兒,眸瞳中淚光隱隱:「爹,女兒知道爹的痛楚,明白爹的怨志,但爹啊,這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從爹受傷退隱,不問世事以來,我們的日子不是過得很平靜,也很安逸嗎?再沒有血腥的爭紛,再沒有煩心的苦腦,爹的情緒已逐漸穩定,想法越見開朗,為什麼——爹,你老人家又待鑽回牛角尖,這樣的擺不脫、放不下?」

  方夢龍喘息著道:「因為我恨,小麗,我恨啊……我恨吉百瑞,恨他的傲爺刀!」

  合攏父親的那只手到自己的掌心,方若麗低柔的道:「記得爹一再說過,江湖上爾虞我詐,武林中奸狡互見,純粹是一個弱肉強食,鉤心鬥角的黑暗世界,爹也說過只有妻女血親才是爹的安慰,只有這個家才是爹全部的心靈寄託,爹,娘和女兒就在爹的眼前,爹就在家裡,又何苦再去爭一時的意氣,掀揭已經長合的傷疤?」

  方夢龍沉默了一會,才暗啞的道:「小麗,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吉百瑞的刀鋒切斬我左腿時的感覺,那一刹間並不很痛,僅覺得肌骨一陣冰涼,身子好像突然失去重心,體內的熱力猝而宣洩一空,人似乎在雲端飄蕩,兩眼看出也炫花一片,卻是血紅的斑赤的一片,在我暈絕的瞬息之前,吉百瑞獰厲自得的醜臉已深深印人我的眼底,刻在我的腦際,每一回思,清晰如昨……小麗,使刀的人敗在刀下,強者受挫於強者,這樣的悽楚怨恨,不是你如今的年紀能以體悟的……」

  床上,君不悔怯怯的接話:「怕父,我,我能體悟……」

  重重一哼,方夢龍道:「你不是我,如何體悟?」

  君不悔囁嚅著道:「我……我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雖然體肢未損,卻幾乎碎了心……」

  方夢龍定定的望著君不悔、道:「你真也有過這樣的絕望沮喪的經驗?」

  點點頭,君不悔懇切的道:「我沒有理由騙你,伯父。」

  方夢龍的形色稍稍緩和了些,他似乎想追問君不悔那次「經驗」的內容,略一猶豫卻又改了口:「小友,你那大叔吉百瑞目下境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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